新春午後，整間房屋猶如安睡的嬰孩，我獨自在書房的茶几旁閒坐，品嚐父親新作的一小立軸。

　　未經裱褙的白色宣紙，頂端由紙鎮啣在書櫃間，輕輕地在色彩斑斕的藏書前，垂釣我的注意。上面行書著「筆舞墨歌」四字。那墨色，還真像在紙上手舞足蹈，教人可以依樣比畫，我的眼光隨筆墨漫行，鋒迴筆轉，都快轉成圓舞曲了。轉眼望向落地窗開成一小步寬的長縫，對街兩株身段修長的椰子樹，在窗框中隨風搖曳。一片片擺盪的長葉，像一筆筆側鋒的赭綠，漫妙輕搖，慢慢搖到我心裡，搖到和「筆舞墨歌」相映成協奏曲。品味父親的書法作品是一種享受，看父親揮毫的過程就更美了。

　　父親手中那沾滿水墨的筆，在紙面縱落、橫移、迴旋、躍起，看久了都要懷疑，懷疑冰上芭蕾舞者的精靈附身於筆，滑在冰上的痕跡轉化成一字、一句、一闕詞或一首詩，彷彿一款款舞姿定影，亦如樂譜的另一種形式。

　　當眼睛注視筆端，當心神隨它帶領於紙上起舞，原本歸屬於「空間的藝術」的書法作品，自此時亦成為「時間的藝術」了。

　　「藝術的最高表現在其音樂性」，觀賞父親的作品時，這項論點在腦海中油然想起。

　　對於家父的創作歷程及風格，張光賓先生曾在『閒漢與靜者』一文中闡述：「厚盦先生十九歲入澹廬，從秋圃曹老學書。先由顏、柳置基，旁及虞、褚、歐陽以至錢南園諸帖。二十歲又同時拜寒玉堂溥心畬為師，學詩習畫，慕其行草飄逸，在撫王羲之蘭亭，集字聖教、興福寺、及孫過庭、張旭、懷素等行草書。隸書於孔廟各碑與張遷，都下過極深功夫。篆則自清鄧石如、吳熙載、吳大澂，上溯三代金文。四體兼擅，而以行草更妙。……試讀他在這冊子裡的每一件創作，就書法藝術論，有師承，有晉唐以來的大傳統，但無法肯定歸於何家，一一皆從其心意腕底自然流露而出，清明、澄澈、容逸宛暢、自自然然、活活潑潑，不失大家風範。」

　　筆墨之流轉，父親之文人身段，像樹葉順風翻飛，而枝幹依然連繫著紮實的根基，在難為外人所知的艱苦創作過程中，迎風獨立，揮灑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