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傍晚,他的情書--07--叛逆
07叛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到一家叫作「法國台北」的婚紗店試婚紗那天,我穿上雜誌上模特兒穿的那件長白的婚紗。學長則是穿了一套純白色的西裝,小慧與家玲跟著我們一起試伴娘禮服,坐在梳妝台看著鏡子裡頭的自己,我不敢相信那是我,更不敢相信穿上白紗這天,對象會是一個守候我多年的男人。
「可雯,妳很漂亮。」搭住我的肩的學長這麼說,順勢低下頭,吻了吻我的髮。
後來找了兩天拍了婚紗照,照片在婚禮的前一週出爐了。
「奇怪,我怎麼覺得可雯一點也沒有要成為新嫁娘的嬌羞與喜悅?」一邊翻閱著成品,家玲說道。
「還好吧……婚紗照本來就會比較僵硬一點啊。」這是小慧的解讀。
好像自從那一晚,我就常常陷入沉思。我無法忘記他那痛心的表情對我說,他的眼中只有一個梁可雯。家玲與小慧的解讀是我太緊張了,有婚前憂鬱症及恐懼症。也好,我跟徐昭華之間是我與他之間的秘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秘密。就讓這個秘密永遠深藏在我心中,與我一起……伴著學長過一生。
結婚前一天依照禮俗搬回家住一個晚上,最後一次在我的房間,我的書桌前望著對面的徐家大門。光景依舊,但那兩箱情書已物歸原主,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只有零星的幾顆星星點綴著天空。
這樣的夜,黑得教我恐懼萬分,太寧靜了。這樣寧靜的夜,我心裡頭的雜緒就會迴響在我耳邊,很清楚的那種迴響,而且會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大聲,大聲到我以為有人在與我說話,其實我很明白,只有我一個人在。
其實我的心一直都很痛、很痛,沒有人知道我的痛。這是一段彼此錯過的感情。既說是錯過,那也該讓它成為過去式了吧?畢竟,心再痛,路還是要走,時間不會因為我的心痛而停止走動。所以,我還是要勇敢往前走,何況,與學長共度一生,畢竟是我的選擇。
「見一面好嗎?在籃球場。」
電話響的時候我猶豫著該不該接,手卻完全不受控制。他的邀約我猶豫著該不該去,腳卻完全不聽指令。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與他獨處。也許,我該讓自己任性這一次,以彌補我這十幾年來錯過的遺憾。
所以,我踏進籃球場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又酸了。心酸著我們彼此的錯過,是一個無可挽回的錯過,所以我難過。我的心,被揪得很緊、很緊,喘不過氣,無法呼吸,很痛很悶。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深呼吸也順便將呼之欲出的淚收回熱熱酸酸的眼眶,心酸鼻也酸,不是感冒,只是想哭。
望著他,他和以前一樣,抽著煙,漫不經心。這一次我卻能確定,從前出現在他眼中的失落、從前他眼神裡的變化,都不是我的錯覺。我知道他和我一樣,那麼用心的在乎著一個人。只是我懂得太晚,才會讓彼此都錯過了。
我猶然記得那一晚上,半夜一點半。我知道學長會打電話,我只想任性的與他獨處這最後一夜,所以我沒有將手機帶出門。我只心想,沒有接電話,學長可能會以為我睡了,所以不會起疑心。
我知道這麼做的我很壞,我知道這在社會倫理道德下是一種出軌,但我就只想讓自己任性這一次,今夜過後,我會乖乖的……守著我和學長的婚姻,好好的伴他過一生。
「我看完了,那些情書。」徐昭華捻熄了煙,對我說。
「嗯。」看完……了嗎?
「我可以明白,那種被別人看不見真心的感覺。」他說了這句話,我的心又痛了一下。其實,他可以明白,我又何嘗不明白?他的告白來得太晚,在那之前,我的真心他又幾時看見過了?
我抿緊著唇,低頭不語,害怕眼淚會流下來,所以再也不敢看他。我們靜默了很久,有十分鐘之久吧。
「我們,真的不可能了嗎?雯。」直到他走上前來,抱住了我,很用力、很緊的抱住。「一點機會都不可能了嗎?」我聽到他哽咽的聲音,我更不敢說話了。
因為此刻我一開口,聲音肯定也是哽咽的,所以我只能伸出我的手,回抱著他。
機會?哪裡來的機會!天一亮,我就要步入禮堂了,這是不變的事實,我不能允許自己背叛學長、傷害學長。幾年來,是他一直守候在我身邊,難過時陪我哭、開心時陪我笑、壓力大時陪我解放的學長,我絕不允許自己在此刻喊卡,傷害無辜的他。而我也深深的相信,與他共度一生,擁有他的溫柔陪伴,我會幸福快樂。我一直這麼相信著的。
「妳怎麼就這麼忍心,二度遠離我,走得遠遠的?而且這一次,是一點回頭的餘地……都不留給我……」
「二度……二度遠離你……走得遠遠的……」不出意料之外,我的聲音哽在喉間,顯得虛弱。徐昭華的話令我迷惑,什麼叫二度遠離他?
「高中畢業那年,妳在我生日那天離開這邊,北上求學。那一年,是我下定決心,想牽妳的手的時候,還來不及對妳說,妳卻離開了我的生活圈。現在正是我事業起飛的時候,在我還沒對妳說的時候,妳卻再次判我死刑。雯,妳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哽咽的聲音、顫抖的肩膀,我知道他在哭。
他喃喃地唸著這段往事,一字一句都令我痛徹心扉。他,也曾經,有過跟我一樣的心痛,跟我一樣在自己身上塗上一層厚厚的保護色,使我看不見他的心,弄不清他的情,所以在他眼中我看不到自己。
我的眼淚終於潰堤而出,啜泣著,哭泣正是我心中無限的懊悔。
那一年他聽見我要離開,是在他生日的那一天。所以他有反應,他的反應是他心中的失落與失望,只是我看不清。當時的我哪裡能夠解讀?當時的我並不瞭解他。我和他彼此互相不瞭解的兩個人、彼此互相看不清對方的兩個人,竟然互相對彼此有著深厚的感情,這份感情竟然默默的、悄悄的進行了這樣長的一段時間,而我們彼此卻都看不清對方的心意。
徐昭華啊徐昭華,你不說我怎會知道你的心意?早些說出口,是不是現在一切事情會有所不同?
梁可雯啊梁可雯,我不說他又怎會知道我的心意?早些說出口,是不是我現在就不必處在這樣兩難的局面當中?我當初……是不是該和那些女孩一樣,勇敢的表達我的情意?只是當初的我,哪裡懂得這些感覺!
一個是我對他有感情,一個是他對我有感情,辜負了其中一個都讓我痛心不已,也讓自己難過不已。
原來愛人與被愛是痛苦的,一段得不到回報的感情是種殘酷,一段回報不了的感情是種愧疚,但兩個互有感情的人卻沒有得到天神的祝福、在一片遺憾中錯過本該擁有的幸福,這種錯過才教人痛苦。活到這把年紀,才讓我看清這個事實,是種殘忍。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只知道我抱住了他,然後他放開了我,看著我的神情中,我看見了與我一樣的……是種痛苦,也是種殘忍。
這一刻時間真的靜止了,不是我的想像也不是錯覺。是真的靜止了。
我激動著,他也是。我們彼此都不冷靜了,只放任彼此的情感包圍著對方,隨之而來的,是種渴望,一種想要真正擁有彼此的渴望。
他低頭,吻住了我,很用力、很深情的吻,最後卻演變成激情。
雖知道這是不可司議的進展,我還是任由自己體內的叛逆因子與我的任性,來彌補我的缺憾,也任自己體內的渴望和慾望無止盡的、瘋狂的燃燒。我讓這荒謬的事不可司議的進展著……我讓這一切,荒謬的讓這個不可司議的進展,繼續演化下去。
雙雙的跌在久無人使用佈滿落葉籃球場的地板上,此刻我和徐昭華,我屬於他,他屬於我,我們屬於著彼此。
我任由他在我體內放肆的衝撞著,初夜的疼痛沒把我痛醒,反而讓我一步步沉淪在這感官刺激的慾海中。每一個動作都是激情,每一份細膩都是我與他幾年來深刻情感的見證,我告訴自己,就讓我任性這一夜,今夜過後,我會乖乖的、好好的牽著學長的手,用心經營我與他的婚姻。雖然,我終究還是背叛了他。
激情後的良久良久,我們都沒有說話,躺在籃球場的地板上,只聽得見對方厚重的喘息聲,以及那涼風吹動落葉的聲音。
漫漫的長夜特別的安靜,所以我與他的呼吸聲、心跳聲顯得很大聲。結束了,終究該劃下一個句點,雖然這個句點,終究不完美。
「對不起。」好久好久以後,我對他這樣說。對不起什麼?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那份我明明可以回應,卻終究回應不了的感情吧!
「我明白,我懂。」然後,他對我這樣說。側身將我攬入懷中,他靠著我的髮,像在療傷,也像在平靜心緒。「什麼都別說,這一夜,是屬於我和妳,別讓其他事,破壞了。」
或許對他而言,這一夜將是他永遠遺憾的記憶。
對我而言,我們在這一夜確實屬於彼此,至少在我心是一份殘缺的美好。
所以我不再說話,靠在他胸前,只是靜靜的聆聽著他的心跳聲。
我忘記這一夜到底有多長,後來我發現時間開始走動了,我和他就那樣抱著彼此,直到天邊露出了屬於黎明的一道曙光。
現實的殘酷終於還是到來,我們都捨不得放開這一夜那殘缺的美好,但還是雙雙的起了身,整理衣物。
「祝福我,好嗎?幾個鐘頭以後,我將成為別人的妻子。」我說了對他而言最殘忍的話,我知道我實在不該這樣逼他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眼裡的心痛少了很多,以往的那份慵懶自在似乎慢慢的回來。他說:「祝福妳什麼?與他,白頭偕老、永浴愛河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回答。
「我不。」
簡單明瞭。逼著他祝福我,確實對他太超過。
我與徐昭華,一切盡在不語中。
原以為,這一次,是徹底的結束了,我們對彼此的感情,都該要正式劃上句點。
但我錯了,錯得離譜。
* 是小慧載我去化妝、做頭髮。早上她來的時候,嚇了好大一跳。「妳是不是真的太緊張了?緊張到一夜未眠?放輕鬆OK?」
我對她微微一笑。幸好,幸好她沒有多問,只以為我是睡不好。
我猜我的臉色此刻定是慘白的,我想我眼睛掛著的定是兩團可怕的黑。
化好了妝、做好了頭髮,回到家,家玲和小慧協助我換上前天就已租好的,沉重的新娘禮服,和頭紗。
「喂,妳臉色真的很難看耶。拜託妳笑一笑唄!」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我當然知道家玲所言俱實。那慘白、沒有一絲喜悅的新嫁娘,正是我。
「結婚前總是緊張的,這很正常啦。可雯,時間還沒到,妳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小慧手搭在我肩上,體貼地問。
我只是搖搖頭,看看時間。
越來越接近時,我的心情卻是越來越憂鬱。忍不住拿起被我擺了一夜的手機,從我回家至今,沒動過。
螢幕呈現的是一片黑,沒電了嗎?
我按了按開機按鍵,打不開,果然是沒電了。
拿了備用電池來換,手機一打開,好多好多簡訊,都是學長傳的。簡訊裡有幾封是通知語音信箱有留言,來電的是學長的手機號碼。
忍不住想聽聽學長留了什麼。
我撥了語音信箱的電話。
「可雯,妳到底在哪裡,回應我,好嗎?」「可雯,我找妳……找瘋了。」
這是最後兩封留言,我聽到這邊,已經沒有勇氣聽下去。看了看時間,是凌晨四點多。他找我……找到凌晨四點多。
那聲音的淒涼,那心境的焦急,學長他……學長他……
突地胸口一悶,不知為何,總有一種感覺。學長要離開我了。
眼淚從眼裡滑落,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的腦筋剎那間一時空白。
「唉呀!可雯妳怎麼啦?怎麼哭了?妝會哭花的……」小慧見到我的眼淚很緊張,但我此刻卻什麼也無法思考,只是呆呆的望著鏡中的自己,和手忙腳亂拿紙巾為我擦眼淚的她。
看向那面窗,徐家就在對面,曾經我守在窗前望著窗外,此時,我卻無法言語。
咚咚咚……那是腳步聲,我的房門被打開了,媽媽喘著氣站在門口,無法形容她的表情,她沒說話,我卻好像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在媽媽進房時,突地響起的簡訊鈴聲拉回了我的注意,我顫抖著手打開,然後崩潰,終於痛哭失聲。
學長真的離開了。
可雯,我一直是知道的,妳心裡有另一個人,對吧?但無論如何,我要妳幸福……妳的幸福,是我今生唯一的心願。
* 換下白紗趕到醫院時,看到的是白茫茫的一切。
牆,是白的。床單,是白的。被單,是白的。連窗戶上的窗簾,也是白的。
學長躺在那邊,很安祥,很安靜,也是白的。我走了過去,牽起他的手,很冰。
不止手是冰的,腳也是冰的,撫摸他的臉,也是冰的。他在睡覺,睡得很香,很沉。「夜裡,很冷對吧?所以,你的身體,才會這麼冰,對吧。」
我聽見吳媽淒厲的哭聲,而我,看著沉睡中的學長,卻沒有情緒,連哭泣都忘記了。
「替你蓋好被子,就不冷了……就不冷了……」拉起被單替他蓋著,怕他冷。
我不知道車禍是怎麼發生的。
聽可恩說,半夜裡聽他打到家裡的電話,她去我的房間發現我不在,跟他說可能出去買個東西什麼的。過了幾十分鐘又打一通,她跟他說我還沒回家。
從醫院回到家,我發現家裡門口附近的地上,很多、很多煙蒂。忍不住彎腰拾起其中一枝,那是學長習慣抽的牌子。
我和學長共同的住處,那時我和他一人一間房間,此刻我在他房裡收拾著他的遺物,他的房間一直都很乾淨整齊,我從不需費心整理,房裡的書桌上擺設簡單,一台筆記型電腦及一張我和他的合照,那是有次他和子賢學長南下來玩,我們去墾丁時學嫂幫我們拍的。
我盯著那張照片裡頭的他,笑得很開心,我再也看不到這張開心的笑臉了,而我,依舊沒有哭,只是默默的將照片收起來,然後打開他書桌的抽屜,裡頭裝的東西並不多,一些公司的文件,和一本厚厚的記事本。
打開第一頁,我意外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一張照片,好久好久以前,學長曾經拿這張照片問是不是我的,就是那張我曾經遺失過的照片,初中運動會頒獎的照片。
後來學長問我要了這張照片,是在我決定要與他共度一生的時候,我不曉得他為何要這張照片,但我覺得這是一張對我而言再也沒有意義的照片,於是想也沒想便答應給了他。
翻了翻那本記事本,我才發現是學長的日記,一直覺得學長是個很細膩的人,他有寫日記的習慣,我並不意外。
第一篇,好久好久以前了,寫著他上大學的心情。
翻到越來越後面,直到我進入了他的生命,第一次送飲料到他們社辦、第一次他來家裡跟舒晴開會我幫他開門、第一次我陪他吃宵夜、第一次因為喜歡同一個男明星跟他去看電影,好多好多第一次,都在他細膩的文筆下一一呈現。
我沒忘記那封簡訊,他說他知道我心裡有另一個人,這使我心酸。他既知道,卻願意這樣守護著我,我不知道我此刻是什麼樣的心情,只是細細的讀著,學長記錄著的心情。
從他認識了我、我走進他生活之後,他的世界好像都是我一樣。包括好多年以前與他的冷戰,他日記本裡記錄著的是擔心我的進況,他一直不希望我難過,真的。
我卻辜負了他……終究,還是辜負了他……
「梁可雯,妳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妳說啊!」
是她,舒晴。
原來子賢學長他們也告訴她我們要結婚的消息,她也盛裝打扮預備來參加婚禮的,來到這邊卻聽見了這樣的惡耗,她不可置信的哭著、吼著、鬧著。
「姊……她,我擋不住。」可恩看看我又看看她,我面無表情的收好了那本日記,看著她。應該是可恩幫她開的門,她硬是衝進來找的我。
「我都聽說了,聽說是為了要去找妳,才出事的,對吧!」
我只是看著她,沒有回答她。
「妳說話啊!」突地,她將一個不明物體往我身上摔,我冷不妨被她嚇了好大一跳,東西掉在地上,碎了,是手機,我默默的拾起,是學長的手機。
「妳看了……手機?」我吶吶的吐出一行不完整的字。
「妳最好交待清楚,昨天晚上妳去哪裡了!」
昨天……晚上……
莫名的心慌了起來,我低下頭不敢看她。
是的,昨天……晚上……我……我……
不敢再往下想下去,我胸口悶了起來。
「梁可雯,妳快說啊!妳以為不說話就沒事了嗎?阿凡學長死了!因為要找妳出車禍死了!被妳害死了!」舒晴很用力、很用力的嘶吼著,像怕我聽不到似的。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可她的一字一句都清晰的印在我腦裡,我不敢聽、也不想聽。
「我偏要說、我偏要說!梁可雯,多年前我退出了,因為知道學長只有跟妳在一起才會開心。多年以後我再度退出決心祝福,妳告訴我、妳告訴我,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她上前一邊搖晃著我的肩一邊吼著、哭著。「妳為什麼……會讓這種事發生?為什麼……妳說啊!」
我被搖晃得頭很暈、很暈,但我不敢否認她的控訴,我不敢說話,只能把她一句、又一句的指責,印進腦海中,任這些話語一絲一縷的啃蝕我的心,我只覺眼前越來越黑。
我和她和學長,有著多年來未解的三角問題,從來沒解過,也從來沒有人肯再度提及。或許是一種默契吧!沒有人再提及,如今她提了,我感覺那是她多年來對我的恨。而我們這段三角問題,也成了永遠的無解,隨著學長的逝去,成為無解。
「小姐、小姐,妳放開姊姊,有話好好說好不好?」可恩試著制止舒晴瘋了似的搖晃我,卻被舒晴推到旁邊去。
我面無表情的看待這一切,我任由舒晴對著我,把多年的不滿發洩出來。是我活該,我無力反駁舒晴的指責,因為她說的都是事實!所以我無法反抗她,這是我欠她的!我知道她一直以來是在乎著學長的,我一直都知道。所以,她這樣對待我、罵我,是應該的,我沒有立場阻止她。
「妳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學長,妳說話啊!」
「小姐、小姐,求求妳先放開姊姊好不好?妳沒見她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嗎!」
可恩說得對,或許此刻我的臉色比早上還要慘白,肯定是難看到了極點。可我無遐理會,舒晴的臉在我眼前好大、好大,如果多年以前學長選的人是她,抑或學長從沒認識過我,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然後,舒晴在我臉上甩下一巴掌,好奇怪,我一點也沒感覺到痛,然後眼前一片黑,我閉上眼,任自己往後倒了下去。
「姊——妳怎麼了——姊——」
可恩的叫喚聲我已無力理會,我只知道我好累、好累,好想就此睡下去,再也不想起來了……
* 一個月以後,我把工作辭了。
前輩沒答應我辭職,只是讓我留職停薪,我只覺得我無心於工作上,就算上班也做不出好成績,所以我決定辭職。
學長的告別式上,好多人都來了。從前要好的子賢學長勸我節哀,對我不諒解的舒晴沒與我多說一句話,還有一些學長台北的同事、老闆、大學同學。他們都哭得好傷心,只有我仍然沒有哭。
他們說,在結婚當天遇到這種事,沒有一個人承受得起,我一句也沒聽進去、一句也沒回他們,只是簡單的行個禮,感謝他們來送學長。
最後他們走了,留下我,和吳家的人,收拾一切。
我是未過門的媳婦,後來在吳媽的堅持下,被送了回家。
一個月來,我待在房裡,不出門半步,吃不下飯、喝不下水,唯一喜歡的,就是將自己丟在床上,睡著,醒來時只是愣愣的盯著天花板,好幾次都是媽媽強迫我吃一點東西,吃完了,就是洗個澡,然後繼續睡。
偶爾我會坐在書桌前,望出窗外,盯著對面徐家大門,發呆。
我在想什麼,我不知道。
我什麼也沒想,每天都只是這樣,呆呆的過去。我想,我的靈魂早已不在了吧。
框噹——
突然一聲巨響,我著實的嚇了一跳。
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杯碎片,抬眼望去,是他。
一個月來,我忘記他來過幾次,只是通常我要不是假寐著,就是盯著窗外發呆。
我看著地上的碎片,不解。
「妳夠了沒?妳要這樣過多久?」
他上前,抓起我,晃著我。
「不要這樣好不好?妳這樣封閉自己算什麼?如果有錯,也是我們兩個一起錯、也是我和妳一起承擔,妳這樣一個人默默承擔、把妳自己封閉,這樣算什麼!」
然後,我感到我的眼眶開始溼熱,鼻頭開始酸楚,接著是無止禁的淚水滑落兩頰,那淚水,很溫熱……我從輕聲啜泣,最後終於放聲大哭。
那日舒晴的話一下子衝進我腦海裡,此時徐昭華的話更提醒了這一切,我想逃避的一切。「是我……是我害死他的……是我……」
我跌坐在地上,崩潰了。
「妳就哭吧!不管什麼天下了不起的事,我都陪妳一起擔!」
是的,是我害死了學長。
他是因為找不到我,才出了車禍。
可是,他怎能就這樣離開了?那天,我都已經決定了呀!都已經決定了要好好的牽他的手過一輩子了呀!怎能在我決心要守護我與他的婚姻之時,毅然的從我生命裡走開?
我恨不得他,我恨自己。是我的叛逆、我的背叛,害死了他。他焦急的尋找我的當時,我正與別人做對不起他的事。
他是多麼、多麼的在乎我。在知道我心裡有別人的情況下,只願一直守候著我,就連臨終了,也只希望我幸福。
一切都是我的報應、是我的報應。活該我該抱著這份歉疚,度過我的下半輩子!
我哭著、哭著,因為他的離開而哭著。一個月來第一次掉的眼淚,我放聲大哭著,在他懷裡。
更是因為我對他的愧疚,我哭著。這將會是我一輩子也抹煞不掉的影子呀!學長,你讓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該追隨著你一起去嗎?我該去和你會合,親自下跪,跟你說對不起嗎?
「雯,妳可以哭,請妳記住,我跟妳一樣痛。但是妳要幸福,學長要妳幸福。」徐昭華抱著我,這樣對我說著。
學長要我幸福,可他不知道,從今以後,我不可能幸福了呀!因為……我終究背叛了他,活該我因為背叛了他,所以揹著這份愧疚……還連累了徐昭華……陪同我一起揹。
即使我在心中對他說一千個對不起、一萬個對不起,他也聽不到了,不管我心中再怎麼懊悔,也喚不回學長的生命了呀!
* 那天在他面前崩潰以後,他已經有近兩個禮拜沒有過來探望過我。
不過那天以後我的生活終於過得比較正常一點了。
因為他,我知道我還活著。因為他,我知道時間並沒有因為學長的離開停止走動,我知道地球還在轉動,日出、日落在這段日子裡不斷的上演著,我想我應該要振作了。
因為我知道,這些日子來,家人的擔憂。
所以我的食慾變好了,肚子也容易餓。
且變得容易想睡,容易累,稍微爬個樓梯就喘噓噓。
其實,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再清楚不過,這樣的生理變化,我當然知道是什麼原因,只是一直不願意去承認它。因為我知道,這是個罪惡的起端。
但我也知道,我不能放任著不管,所以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也鼓起勇氣去面對一直不太想面對的他。還有那個籃球場。
初見到我時,他皺起雙眉,很嚴肅。
「你說,我應該要怎麼辦?」這次,輪到我先開場。
「這才是我要問的吧。雯,妳說,我應該要拿妳怎麼辦、拿妳怎麼辦,才好?」然後他抱住了我,我感受到他的心疼。
「留,與不留,全在你一句話。只有你有資格決定他的生死。」我說。其實不是故意要把這個難題丟給他,只是我自己也不曉得,該不該留下。留,等於是提醒了我,學長是我害死的。不留,我狠不下心,他是一個生命,一個多麼無辜的生命。是我一時的任性之下,不該來的生命。但終究是生命,既然我做不到,只好讓徐昭華來操他的生死大權。
「妳自己呢?妳怎麼說?」他溫柔的問,緊抱著我,我聽到他的憐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如果我能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又何必找你來商量?
「如果會讓妳痛苦,就不必留。只要是會讓妳痛苦的事情,我通通要排除。」他說,很肯定的說。
他這樣說,不等於是替我做了決定?但這個決定,對我來說,真的是最好的嗎?我抱著他,倚著他的胸懷,聽著他的心跳聲,砰砰……砰砰……很清晰。現在,我肚子裡的那個小生命,那心跳聲就有如這般吧?「我想留。」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說出我的渴望。那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媽媽,我不能殺他。
「妳不怕?」
「我怕!」我毫不猶豫的說出我的答案。「我怕他,會再再的提醒我,學長的離開。」
「那麼,妳還是想留嗎?」徐昭華問。「我說過,只要會令妳痛苦的事,我通通要排除掉。」
「可是,我的愧疚、我的痛苦、我的傷痛,不會這麼輕易就結束的。」那是會伴隨著我一輩子的呀!徐昭華你知道嗎?
既是已經抹滅不了的傷痛,何必再讓我的傷痛、我的愧疚多一件,留下他,因為他在我的肚子裡努力的活著,我不能剝奪他活下去的權利。
「雯,我說過,就算有錯,也是我和妳一起承擔。請記住,妳不是一個人。」
緊緊的抱住我,那一天,我和徐昭華第一次有了共識。
我不知道我的決定會不會是個錯誤,但好奇怪,不曉得是不是母愛的天性,那一刻,我只想好好的保護我肚子裡的那個小生命。
即使他的誕生是種罪惡,那時的我卻無法顧慮那麼多。當下,我不顧一切的只想保護他。也或許,我在期待什麼吧。在期待著我等同已經死去的人生,再度復活。
原來鐵軌交會了,所帶來的傷害讓人那麼的無法預料、無法承受。這一次,火車是真的走不下去了、翻車了。
可我知道,我與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完美的平行線,所以我再也無法顧及,正在走的火車上,到底載有多少旅客。只管自己的任性,真的,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的任性。
* 對爸媽謊稱要去長期旅行,其實徐昭華把我安置在一棟靠海的別墅。在南部最尾端的屏東,一個很僻靜的地方。
我每天起床就會看到海景,海浪拍打礁石激起美麗的浪花,雪白的濺在四周,每每看著海景,能教我忘卻所有的不愉快,也是唯一能夠讓我暫時忘卻那深深罪惡的方法。
所以我喜歡坐在落地窗前,看這片海景。
偶爾我會到附近有沙灘的地方,坐在沙灘前看這一片海景,任由浪花打在我腳上,這種冰冰涼涼的感覺很舒服。
「窗戶關上,不要著涼。」
他假日的時候總是會來這別墅陪伴著我,再回高雄。
見我又望著海景出了神,他體貼的關上窗戶,並且為我披上小毛毯。
秋意已濃,海邊的日夜溫差大,即使是南台灣也難抵晚風的涼意,他細心的照料著我、呵護著我,我以前從沒想過能夠與他如此這般,過著只屬於我和他的日子。
可是近來這段日子,的確也教我忘卻了不少傷痛。
「你摸摸,他在動。」
已經開始有胎動了,五個月多,肚子也慢慢明顯了起來。我抓過他的手撫上,讓他感受生命的奧妙。
「都五個月了呀。」他笑,笑得溫暖。我漸漸感受到他將為人父的喜悅,不知覺得被他感染,所以我也笑。
「是啊。前幾天做過產檢,醫生說他很皮,還照不出是男是女。」我說。
「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重視的人。」然後他從背後攬住我,陪我一起欣賞海景。「餓嗎?」
我搖搖頭,只想享受這一刻,幽靜的美好時光。我的心情似乎好久沒有這樣平靜過了。
夕陽西下那一刻,那餘暉映在海上,一天過去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
「不過,妳究竟有沒有好好的照顧自己?有沒有照常吃飯?為什麼不見妳長肉?」拉起了我的手,他問。
「放心,我食慾好的很,都有在按時吃飯。只是……前些日子吃得多也吐得多,近來才比較好一些。」那段天天害喜的日子,很不舒服的一段日子。
「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擔心。」握緊我的手,我聽得出他聲音裡的擔憂。
「我會。」應允了他,我任由他抱著。「只是,被你一說,我發覺我餓了。」
「想吃什麼?」他只是寵溺的笑問。
「只有你煮的咖哩飯合我胃口。」想當時天天害喜的那段日子,寶寶似乎只挑爸爸煮的菜吃,只有吃爸爸煮的東西不會吐。好奇怪,他廚藝並不精湛,煮得食物也不特別好吃,可就是合我胃口。不,應該說,合寶寶胃口才對。
「那妳先睡一下,好了叫妳。」
「華。」他起身要往廚房走,我叫住他。
「嗯?」
「你有沒有發現,認識以來,你老是在對我說這句話。」當時送我離開北上,在車上,要我睡一下到了叫我。載我跟舒晴回家時,問我累不累到了叫我。我回南部,他到車站接我的時候,也要我睡一下說到了叫我。
「有嗎?我不記得了。」他有些窘,臉微微的泛紅。可能是夕陽餘暉的照耀吧,我想是的。
「我猜,你只是詞窮。我猜,當時的你,一定藏了滿滿的一堆話要說,只是一直沒有說出口。」所以錯過,所以蹉跎,啊,歲月的不留情,不是我們所能控制的。
「或許,當時我有說出口,一切會有所不同?」看來,我猜對了。他一直以來有滿滿的話要告訴我,卻沒有說出口。
「不,應該說,當年的傍晚,若你收下那些情書,情況才會不同。」我會對他有所改觀,認為他不是什麼事都那麼毫不在乎的人。
只是現在說這些、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很多事情過了就是過了,時光不會倒轉,如同逝去的學長一般,失去的生命如何重來?那麼,錯過的時機,又如何能夠重新選擇?一切,都已經人事皆非了。
「我去準備吃的。」他說,起身,進了廚房。
而我,繼續望著海,感嘆著。夕陽完全沒落在海的另一端,襲捲而來的睏意,讓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如果能就這樣,永遠的守在這一片海景前,平平靜靜的生活過一輩子,或許多少能夠彌補我那彌補不了的遺憾吧?
答案我不敢肯定,至少,這片海是唯一能夠讓我暫時平靜心情的。這是我所能夠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