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4 21:52:11dong(東)

[神魔]朝看初陽(2)


當然這是後話。至少就當時來說,朝陽幷沒有意識到自己與解干戈之間這曖昧得近乎危險的關係,他也沒時間去思考爲什麽每次見過解干戈之後心情都大起大落無法掌控(這個問題夕陽君就很有體會,但是一來當他當時不在,二來就算他在他也不會在沒看够好戲前把答案輕易地送出去),雖然明知解干戈是爲自己好,但每每感應到觀日峰下那滯留不去的氣息之時,朝陽仍不免覺得解干戈多事了。

他這麽想的時候,就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欠著解干戈一條命,直到那一天,胞弟竟然奇迹般地康復再現眼前。

「兄長!」

孺慕依依、憂懷顔色,朝陽扶起滿面泪痕的弟弟,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

血濃于水、手足連心,不管過去多少歲月犯下何種錯誤,血脉親情終是無法斷絕的聯繫,想到這裏的時候朝陽就想到解干戈,想到解干戈的兄長聖刀門主滄平客,這個時候才真正覺得,自己虧欠對方太多太多。

「解干戈。」

「嗯?」

「今晚想吃什麽?」

所謂的無事獻殷勤大抵便是如此,解干戈以手支頤看了他好一會兒,微笑:「青菜。」

「……」

解干戈應該是察覺到了,否則不會笑得那麽奸詐,所以炒菜的時候朝陽故意多放了一把鹽,結果事實證明他智者千慮地忘記了那盤菜自己也要吃。

朝陽終于發現自己有點當局者迷,于是他就分外地思念夕陽,他一思念夕陽就十分氣憤卑鄙無耻的三教一家,順帶對陷他于不義的前代教尊小小地不敬了一下,然後他就覺得自己實在很不是個東西,兄弟有難他却在這吃炒青菜,而讓他變得不是個東西的罪魁禍首,顯然就是那個整天守在觀日峰下自認爲是義務監察的解干戈。

「若你再出靜心小徑,那麽你我之間生死一决,將再無藉口回避!」

天地良心,朝陽是真的不想與解干戈兵戎相見,但同樣不可否認的,他也從來就沒有打消過破誓重出的念頭,當然就某一方面來說他的有恃無恐很無耻……

解干戈的狠話擲地有聲,但即使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朝陽就是覺得:解干戈不會把他怎麽樣。

不是不能,亦非不敢,而是不會。

其中的緣由他想了,然後他忘掉了,算計人的時候他幷不喜歡心存愧疚,雖然他毫不否認拿著感情當籌碼的自己有點卑鄙。

也正因爲如此,當解干戈再次把青菜擺上臺面的時候,雖然他當時最想做的事是把盤子沖著那張正義凜然的臉壓下去,但結果他却只是面帶微笑斯斯文文地把盤子裏的青菜一根一根清掃乾淨。

「好吃嗎?」

「好吃。」

「茹素是長壽之道。」

「沒錯。」

「那我明天再來。」

「慢走,不送。」

解干戈不會真以爲自己占了上風吧?

應該不會。否則他就不會那麽小心謹慎地守在觀日峰下,不動聲色却絕對乾脆地將一切外來干擾拒之千里之外。

——即使以他的智慧應該早就猜出自己的再出已是無可避免。

朝陽突然覺得很難受。

這個時候,造夢夜魔躊躇滿志地出現了。


應該說,朝陽的破誓重出早在意料之中,所以當觀日峰上傳來轟然巨響之時,解干戈連眼睛也沒多眨一下,只是小小地嘆了口氣,伸手接住一隻因爲驚嚇過度而從樹頂上掉下的松鼠。

大概是被突如其來的巨震弄得有點昏頭,那只松鼠四脚朝天地仰在他掌中,露出圓滾滾的一張肚皮,解干戈覺得有點好笑,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揉了揉那塊小小的白色,那只松鼠立刻跳起來,小爪子往他臉上一蹭,借力又竄回了樹上。

解干戈有點哭笑不得。

抬起頭,小傢伙正從樹縫裏探出半個腦袋,氣鼓鼓地瞪著他,兩隻眼睛滴溜溜直轉。

解干戈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次被自己破壞複出計劃却礙于五皮郎中在場顧忌面子無法抓狂時朝陽的表情。

那種敢怒不敢言還要面帶微笑猛搖扇子的模樣,實在是讓人印象深刻過目難忘。

清心寡欲的隱居生活誠然自在,但清閑太久之後他也幷不排斥偶爾涉足一下爾虞我詐的江湖。人總是如此,靜極思動,動極思靜,何况血親之仇非同小可,他雖沒有積極尋仇的意識,但仇人的消息傳到,總還是不能裝聾作啞視若無睹——雖然打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這件事另有隱情。

世人想當然的觀念裏總是把大俠等同于敦厚老實,而事實是這世上也是有解干戈這種精明縝密的俠士的,司馬群青與公孫沐白顯然就是沒有考慮到這種可能性,所以他們深感自己受到傷害,失望得近乎憤然,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解干戈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當然解干戈幷沒有因此把對方劃入敵人一類,畢竟對方雖然是想設計他,但結果既然失敗了,他也就沒有繼續追究的打算。因爲和許多人一樣,比起與無趣的人打交道,解干戈更樂于把時間用在自己感興趣的事上。

雖然目前他熱衷的興趣實在說不上高尚……


「啊……」

不緊不慢的一聲驚呼,解干戈舉起袖子,淡青的綢面上墨漬斑斑。

望望自己手上的狼毫,再望望解干戈花裏胡哨的袖子,朝陽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最後那一筆是寫得高興了點,但也不至于揮灑到這種地步吧?

「朝陽果然率性自如,這幅字寫得真是好,好。」

「……真是抱歉污了你的衣服,若是解干戈不介意……」

裝傻是朝陽的專長,但解干戈這一手練得也不賴,所以朝陽話還沒說完,外衣已經遞了過來,解干戈面不改色無比誠懇:「那就麻煩朝陽了。」

朝陽笑容可掬,但解干戈絕對敢打賭,當時朝陽真正想幹的肯定是把手上那枝筆沖著自己的臉直丟過來。

解干戈絕不否認自己有點惡劣,但朝陽的反應通常都會讓他那絲小小的愧疚迅速烟消雲散,雖然有時候也會覺得這種你來我往的小動作實在有失雙方同爲高手的身份,但只要一想到朝陽那變幻多端的表情,他便覺得身份這種東西不要也罷。

更何况,從某個角度來說,身份是兩個人誰都不願提及的存在。

仇恨的陰影常常在不經意間掠過心頭。

解干戈便覺得心异常的沉重。


那一日他去的時候,朝陽在撫琴。

琴聲激昂,響遏行雲,他站在那兒遠遠望著朝陽的背影,意氣風發而悲憤難抑。

虛負半生淩雲志,辜負胸中十萬兵。

他從未有哪一刻似此刻般明白,朝陽要的不是安寧平順息世一生,他要的是轟轟烈烈、光華奪目,哪怕只是瞬息燦爛、刹那芳華。

名留青史。

解干戈幷不知道第一才子之爭那日朝陽留在石壁上的抱負,他也沒有朝夕相對十數年的感情,但對朝陽,解干戈幷不認爲夕陽比自己懂得更多。

雖然他不知道對朝陽那種無可救藥的悲劇英雄主義情結二人的看法是否一致,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絕對無法容忍朝陽的名字被早早送進忠烈祠供起來這種事情發生,即使後者是個做英烈的絕好材料幷且對捨生取義這種事懷有异常熱切的嚮往。

當然那個時候解干戈還不能理清自己這個决定到底是緣于和朝陽唱反調的幼稚心理還是因爲另外一些東西。

但他很快就懂了。

接獲師老慘死噩耗的那晚,朝陽舞他的劍,劍光震碎一夜清輝。

把手放到朝陽肩上的時候,感覺得到掌下那極力壓抑的微微顫動,解干戈腦中靈光突閃!

那夜一宿難眠的人不止朝陽一個。

解干戈幷沒有怎麽掙扎就順應了自己的心意,報仇與動心是兩回事,他幷不喜歡勉强自己去想未來那些還沒發生的東西。

所以朝陽遞過來那杯茶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喝了下去。

開玩笑,想要此刻翻臉,豈能讓你如意?

那日的茶很苦,心情却很愉快,與今日完全相反。

立身空地一人的別塵雅築,屋外石桌上的茶是新沏的,若有所思地望著桌上自己杯中裊裊升起的水霧,解干戈拿起茶杯緩緩啜盡。

憤怒自心底一點一點地涌上來。

你從來……便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是吧,朝陽?


朝陽幷不笨,但他顯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所以他自然也不會知道當夕陽君看著他得意洋洋從天而降之時爲何會再度萌生吐血的衝動。

這年頭自作孽不可活的人很多,但當現實落到自家兄弟身上的時候,夕陽還是忍不住有些感慨,雖然他很想生起點同情,但看看地上自己吐的那灘黑血,他就覺得目前比較值得同情的那個是自己。

夕陽幷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當然也不是一個有福同享有難不能同當的人,但看著那邊那個正爲自己成功出山而得意洋洋全然不知自己快要倒大楣的朋友,夕陽在下這個决心的時候絲毫沒有愧疚感:至少暫時,絕對要和這個傢伙撇清關係!


儒門三才子就很不幸地無法和朝陽暫時撇清關係。

所謂知道得越少越幸福,初生之犢不怕虎,這就是典型的儒門三才子的寫照。可憐慕容殘紅司馬群青公孫沐白在沾沾自喜幻想打破龍鳳驚奇的同時,壓根兒也不知道這項活計是在怎樣的黑幕下落到他們仨肩上的。

——早期的儒生沒有半個肯接手這個燙手山芋。

歷史常常告訴我們,前人的經驗教訓是應該聽取的,做人千萬不可太鐵齒,紅藍白三才子就是太自負,所以最後一敗塗地。

但儒門三才子的運氣又實在不可謂不好。

若以朝陽當年的性子,黃金劍下只怕無一活口,但多年來的隱居生活顯然還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朝陽在揮手示意三人離開之即,連自己也覺得自己很有涵養。

這個涵養在看到空無一人的山洞與地上那灘黑血之時遭遇到了嚴峻的考驗——朝陽覺得夕陽有點不够意思,而真正讓它消失殆盡的,則是在通往幽樓的路上,解干戈冷冷的目光之前。


雖然朝陽覺得解干戈不會把他怎麽樣……

雖然朝陽覺得就算和解干戈對打他也不會輸……

雖然朝陽覺得自己其實一點也不需要怕解干戈……

雖然……

但事實是一看到解干戈陰沉著的臉,朝陽立刻就做出了英明的選擇。

他眼一翻,直挺挺地照著地面一頭栽了下去。


解干戈終于發現自己低估了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