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19 22:02:12doksa
桃城迴旋曲
艷紫荊召喚春天來臨,我出門開始一個人的旅行。身邊沒有你,我用自己的腳丈量每一步距離,不疾不徐。
你不在身邊,廿三號的鞋子不必追趕四十二號腳的跨距;你不在身邊,我的快慢自己隨意。
出門時在屋前摘了兩朵茉莉花,拽在口袋裡,順便跟旁邊的軟枝黃蟬說:我今天要去「蘭潭」。「蘭潭」在城的最東邊,那裡有按著季節開滿艷紫荊的坡道,和開滿小黃花的相思樹林,那裡曾經有你我奔跑的身影。
我從城市的東北邊出發,繞過「精忠國小」的後牆,穿過龍眼樹林。一隻蜥蜴貼著樹幹,在一片姑婆芋肆意伸展的林子裡聽鳥雀的啼叫聲。我學著你嘟著嘴配上拍掌,發出「啵啵」的聲音跟牠們說:我來了。
我來了,身邊沒有你。
幾顆被鳥吃過的牛心柿還吊在枝頭,我認真的看了它們幾分鐘,這停滯的時間是和你對著滿樹杏黃的柿子發出驚嘆聲的停格;是你離開的季節。
走出樹林,橫在面前的是一條切割樹林長出來的路,又寬又長的馬路切開了記憶裡綿延不絕的綠。我站在樹下面對飛揚的黃土,忙碌的挖土機,驚愕傷心地無以復加;如果你回來,如何認得?
你又如何認得在路邊黯然神傷的我?已經白髮蒼蒼的我,不是你記憶中短髮、白衣、黑裙少女,沒有了青春樣貌,你如何尋我?
我卻從不擔心找不到你,你親手種下的白色茉莉在花盆裡,這些年花開不斷,是你寫在風中的話語。每天出門,我摘下兩朵,一朵是我,一朵是你,放在口袋裡。你不在這裡,花開在每個夢裡。
「蘭潭國中」的操場邊,鳳凰木恣意張開千隻手指撐住天上的雲,雲在春天的風裡輕盈流動,陪我走一程下坡路段,去看探出「農業試驗所」圍牆的百歲杉樹。杉樹從不服老,一路向天空竄去,要築起通天的橋,我在橋的這端等待,等你從橋的另一端走來。
我往西走,尋找一座隱蔽在樹叢中的「水錶室」,灰白色的巴洛克門牆還在,與它斜角相望的「農業試驗所」入門的大王椰子也還在。當年挖下第一鏟土的日本人不會知道,許多年許多年後的現在,它們是我記憶的座標。
進入植物園,一整排羅望子交疊的樹枝上掛著織網的蜘蛛,蜘蛛吐出的細絲把自己的手腳纏住,是執意不讓自己離開,因為沒有離開,才能等到回來?
倫桃葉和桃心木葉交纏,盤根錯節的土地拒絕行人進入,只有落葉鋪滿樹下。落葉曾是我們一起坐過的軟墊,坐在落葉上聞風的氣味,聽花開的聲音。
你不在,葉落花開仍繼續數算季節,我是不願離開的蜘蛛,等著你的歸來。
使君子花細緻如紅色小風管,像害羞的少女彼此擁簇著不好意思抬頭,它們還是在山坡下的亭子邊開著,垂眉歛眼不敢和桂花競香,仍是我們當年寫生的姿態。
斜坡蜿蜒向上,穿過樹林,「射日塔」的身影在陽光下閃著光。塔有著我們不曾想過的高度,那時,我們眼目的最高點是東方的阿里山山脈。雲豹銅雕守護著水泥雕塑的擎天巨塔,六十二公尺高的塔頂可以俯瞰紅塵。紅塵沒有你。
塔下的日式建築,當年我們徘徊流連不得入門的老房子,現在已經敞開。挑高的屋腳、紙式橫拉門、充滿檜木香氣的屋子,放置了清朝的、日治時代的文物,繪製了我們讀過的小學、中學的軌跡。屋外的老樹依舊美麗,你不在這裡。
你不在這裡,我自己一個人步下台階。遊客的腳步來來往往,石階來不及長上青苔,我的腳卻每跨出一步都失衡,沒有你的扶持,人生的路一逕濕滑。
「射日塔」下的台階兩旁有石獅守護,孔廟的綠瓦紅柱已經沒有圍牆護身。那年,我們曾坐在圍牆上對著後面原有的漫漫荒草唱歌,而今荒地已清理出來,安置了兒童遊戲器材,孩童的稚嫩笑語代替了說愁的青春曲;歲月遞嬗,我們都已垂垂老矣。
孔廟前的廣場是跳「八佾舞」的所在。晨光未穿透雲層,一群國中女生穿著長袍走在大花紫薇的樹下,趕赴一場千年祭典。罄聲鐘聲齊揚,前傾、側彎、弓腳、束手,每個動作都必須維持一分鐘的定格,每個緩慢的動作都只為了重現那個年代持重優雅的禮節。等鐘聲停止,曙光乍現,人頭鑽動擠向一頭獻祭的公牛,我們退到樹下,用眼睛紀錄莊嚴之後的混亂。
步下孔廟的台階,走進公園。陳澄波不在,他的畫在,在角落裡安靜無聲,對照眼前的風景。風景裡的樹還在,水塘不在;留下的、失滅的,是人為風化的過程,如同記憶中的你,部分清晰,部分模糊。
為了讓逐漸模糊的你清晰,我從公園側門走出來,往西北方的「圓福寺」走去。
「圓福寺」的後牆沒有你牽著腳踏車等我的身影。「嘉義國中」圍牆外的那排艷紫荊早被修剪得不似行道樹,沒有花開的訊息,也沒有風走過的聲音。這是我一個人的旅行。
跨上路邊的矮土堆沿著一排房子走,這排房子的背後曾是受刑人勞動的蔗田,現在已經變成審判者的宮殿。維新路上的監獄大門沒變,只是路拓寬了,現在是生命教育和古蹟觀光的景點。那年我們剛讀完「基督山恩仇記」,我們的手按著黑色的高牆,觸摸水泥粗糙的顆粒,想像禁閉的世界裡憂傷的靈魂。
許多年後,海洋成了隔絕我們的牆;這城市沒有你,你迷失在一個禁錮靈魂的土地,在金錢與權勢的遊戲裡,忘記最初純良的自己。
民權路「地藏王廟」的菩薩俯瞰眾生,我為你合掌默禱,在人海翻動的波濤裡,還能保有一絲桃城人單純性格的記憶。
沿著長榮街往西走到中正公園。這裡曾是平埔洪雅族的諸羅山社公署所在地,也是我們的年代「中山堂」和「救國團」所在地。我們在那裡報名參加暑假的「澄清湖野營隊」。黃昏的時候先騎腳踏車到文化路吃「冷凍芋」,再來這裡看一群中學生打籃球。「中山堂」的屋頂有一輪下降的紅火球,並肩坐在一起的是我們兩顆日昇的心。
而現在救國團搬到忠孝路,和文化中心隔著一條街相望,球場變成露天音樂臺,花臺和椅子坐著一群一群從印尼菲律賓越南來的移工,這裡會成為她和他們生命中無法忘記的休息站,就像我們的青春記憶裡永遠有這一個停駐點。
再往南穿過文化路,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沒有你;你不在我身邊,我還是走進常去的店,點了一樣的食物,在等待中想像你從馬路的一邊過來,笑吟吟地和我揮手,坐在我身邊看我吃完一整盤蕃茄沾白糖醬油。我生命中甜蜜微酸的滋味,是你在身邊的日子。
文化路的盡頭是垂楊路。垂楊路已經沒有垂楊,黑水溝被藏在柏油路下,沒有水溝分隔,「沿河街」的門牌早已取下,橫跨在水溝上的幾條小橋也不見了。站在小橋上看兩岸垂柳迎風的日子早已遠颺,你不在身邊,就算有柳葉翻動,也沒有怦然欣喜的心情。
轉身往東,垂楊路啟明路口是「二二八公園」,公園裡放置了梅花鹿銅雕、諸羅年輪,還有溪石堆砌的哭牆,這是你沒有的記憶。你的記憶是從蘭潭小路一路放手,讓腳踏車自行滑下滿是碎石子的坡道,滑過那時還被九重葛圍住的山坡地。
蘭潭彎曲的小路印記你努力踩動踏板的影子,也攝錄你雙手放鬆迎風的姿勢,年輕時的勇氣與希望在這條路上起飛。你不在身邊,我沿途探看溝渠裡的小花小草,迎風逆風的記憶藏在心底。
太陽斜過洩洪的河堤,在遠處的平原上放射最溫柔的光芒,等著迎接月亮升起。夜晚來臨前,它的光彩是畫架上捕捉不住的顏色,把防波堤染成捉摸不定的金黃、褐黃、橘黃,和一點點渲染的灰。
曾經躺在防波堤對岸的露營區裡,遙看防波堤灰軟調子的水平線,坡上種了整排的樹,樹下有人走過,有腳踏車經過,全是閒散的節奏。透過露營區開滿黃色絨球花的相思樹縫,可以看見白雲在藍色的天空下飛跑。現在,土堤變成水泥壩,樹已經移走,夕陽不再隱藏,月亮直接升空。而你不在樹林裡,不在坡堤上,你是我手心裡溫熱的一縷香氣。
月亮終於走到潭心,夜晚的風吹著孤單的寒意,你不在這裡。
看潭心映月的路如此曲折,是因為每個轉彎都可能見到你。你不在,時間已然失序,才一闔眼,再睜開已是滿頭白髮;而從日出到月落卻又如此漫長,像貓走過牆頭,無聲緩慢的鏡頭。
我用一天的時間走過半個城市,卻必須用一生的時間想念你。
寫得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