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21 16:23:55doksa

說吧,記憶


這是一個漢人外婆和孫子排灣族小孩鄔巴克的生命與記憶的對話,從2010年末開始。
     
    2010年12 月,鄔巴克在母親的腹中,只有七個月大。鄔巴克媽媽穿著寬鬆的大衣每日頂著寒風到醫院照顧我,因為醫生在手術同意書上面寫著:「卵巢癌第三期,減積手術、切除淋巴、大腸、人工造口。」
    鄔巴克,這就是說我可能會有一個人工肛門,在衣服裡面藏着一個儲存糞便的袋子,我將無法回到職場繼續工作,連出門都很不方便。我本來就不愛社交,不出門沒有問題,但是不能回去工作,會使我失去生活重心。所以我跟醫生說,如果打開肚子發現情況不好,就把它縫回去好了,千萬別給我做人工造口。
    進手術房之前我仍然堅持,圍在病床前的鄔巴克媽媽和鄔巴克姨婆、丈公們到外面去開會,最後「授權」鄔巴克媽媽做最後決定,她說只要媽媽活下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在此一年之前,我已經接受了第一期子宮頸癌的切除手術,那時曾和醫生討論希望選擇自然死亡。主治醫師說:「癌症後期是很辛苦的。」這句話具有恐嚇效果,我生性怕麻煩別人,就接受開刀了。
    二次手術都將近七個小時,造成漏尿的膀胱沾黏、造成腹瀉便秘附著在大腸上的癌細胞,都在醫師們的努力下「修剪得很乾淨」蕭主任說。而且,他保留了我的肛門,讓我現在還可以輕鬆外出,實在是天大的恩惠!
    親愛的鄔巴克,根據統計,卵巢癌第三期的存活率是二年,如果這是上帝給我一個新的開始,我該如何面對這二年的生命?
    

    手術後第二天,躺在病床的我奄奄一息,身上插滿管子,有血漿、葡萄糖滴劑、止痛劑、引流管、導尿管,包括後來我的胃液噴出而插了鼻管。我的妹妹偷偷在病房外哭泣,病房每天湧進臉色凝重的親人朋友,為我不樂觀的預後擔憂。
    鄔巴克,對於憂傷的親人,我充滿內疚,如果我堅持的獨立在最後還是必須靠著眾人的力量才能站立,那麼我的存在是一件多麼不值得的期待。

 

    靠窗的姥姥由一個印尼看護照顧,在我進住之前她就住了三星期了。中間的病床每隔三四天換一張新面孔,有的哼哼喊痛,大部分只是輕輕的嘆息和困難翻身的微微騷動,隔著簾子,我仍能清楚感受那份隱忍。
    親愛的鄔巴克,許多的書籍都說,癌症是一種心病,有一本書甚至直說,卵巢癌的患者是因為缺乏愛。
    我缺乏愛嗎?我一直想這個問題,如果愛是雙親的擁抱,那麼6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應該大部份是匱乏的;但是我會擁抱我的孩子,四十幾歲之後我也學會擁抱我的母親,更多時候,當我的朋友們需要一點安慰或鼓勵時,我也會用擁抱來表達,擁抱從不曾讓我覺得害羞。難道這些無法替代情人身體的溫度?
    
 

    住院醫師用碘酒清潔開刀的傷口和插管的皮膚切口,鄔巴克的小阿姨拿相機拍下。她,看過許許多多因為工作造成的破口,肢體的、生命的。我的二十公分的傷口是開啟親人面向死亡的窗縫,想必在她心中有很大的不同。
 

    早上十點了,隔床的婦人還沒有家人送飯來,我請看護送過去一顆蘋果,她極客氣的推讓後用哽咽的聲音說了謝謝。不用謝謝,姐妹,我也曾在剖腹產後的一周,整日裡盼不到一個人來幫我翻身。
     
        
    每周一,五妹來幫我支付特別看護的費用。
   

    鄔巴克,我生命的記憶是從一場喪禮開始的。在嘉義東門圓環的木麻黃樹下,我蹲在地上用磚塊畫畫,可以清楚看見對面家裡的大廳停了一具棺木,祖父躺在裡面,門口有一個用金紙圈起來的小丘,大人圍著紙堆繞行。
    據母親說,在我周歲以前,每個清晨總是啼哭不已,這讓祖父相當不耐,他把我放在籐編的嬰兒椅裡面,放到圓環的木麻黃樹下,遠遠看著蹲在門口抽水幫浦旁洗衣的母親。「你會『嘿咕』就是這麼來的。」媽媽為我的氣喘找到起因。
    祖父過世後二年,我的生父也過世了。我和大姊、妹妹跪在黑色的棺木旁,大姐哭得很傷心,我看著她,不明所以。那時我六歲,還沒上小學。
    鄔巴克,你知道嗎?我對生父的唯一記憶是和姐姐趴在窗戶上看迎神隊伍,因此弄倒了他做家俱的一堆木材,腦袋剛承受木頭倒下轟然巨響的驚嚇,隨之而來的是全身被鞭打的痛楚,等母親把我抱到床上時,我已經哭到抽搐。
    為什麼只記得這件事?是不是因為苦味比甜味持久?還是我身體裡只會啟動疼痛的感受器,對美好的事物記憶失靈?
 

    陸續拔掉了脖子上的滴管、止痛劑、鼻管。
 
    
    終於可以提著尿袋和導流管下床。
 

    亞東醫院四樓B棟長而亮的走廊終端,我站在玻璃帷幕內向外望去,準備拆除籬圍的巨型建築物預告不久的將來,這裡會有一盞一盞的燈光從每個窗戶亮出來,每一盞燈說一個家的故事。
    四十幾年前,嘉義家職圍牆外宣信街旁的巷弄裡,我站在一排二層樓的房子底下,猜測媽媽應該在燈光最亮的那一間,因為那裡面傳出喧鬧的人聲。不知等了多久,媽媽走出來了,要到對面的廚房,看到我驚呼一聲。我被阿姨安頓在廚房裡吃水餃。那天,是爸爸和媽媽結婚的日子。我,八歲。
 

    鄔巴克,我列了一份禮物清單,請鄔巴克媽媽和舅舅記住這些日後在適當時間必須償還的愛。這些愛是生命中的軟墊,承受每次不小心失足跌落的重量,讓人可以翻身站起來繼續往前走。你要記住,在人生任何受挫的階段,要尋求這種支撐的力量,也別忘了必要時伸出手來接住自己的家人下墜的身體或靈魂。
     

    發燒,攝氏38.5度。冰枕、吃藥。繼續發燒,換藥、睡冰枕。腎臟超音波檢查,沒事。胸部X光攝影,沒事。換藥。持續發燒。換藥。還是發燒。睡冰枕。吃藥。冰枕。吃藥。退燒了。護理師、醫師,全都鬆一口氣。甚麼原因引起的?應該是免疫力下降引起大腸桿菌的感染。不是很確定。沒關係。醫師不是神。 

    拆線。我的雙手緊握床單心裡唸著: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祢與我同在。祢的仗、祢的竿,都安慰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好了!」住院醫師輕輕地為我拉好衣襟。感謝神!從前風聞有祢,而今親眼見祢。  
    鄔巴克,當我們孤單恐懼的時候,記得求告神,他的平安會進入你的心中安慰你。
 

    鄔巴克的小姨婆問我,如果生命走到終點,希望有一個甚麼樣的告別式?
    喔,那當然要幫我唱詩歌,我已經選好了,「耶和華祝福滿滿」和「祂帶領我」;然後,棺木旁邊放那張在宜蘭花店捧著紫色卡斯比特的照片;當然,那是三十幾歲的照片,不過我希望大家記住我風華盛茂的樣子。還有,燒掉的骨灰只要抓一把放在小玻璃瓶裡,其餘的就扔了。孩子們可以輕鬆的放在口袋裡,在傷心難過或需要鼓勵時握一握它,出去旅遊的時候裝進包包裡帶著,也許哪天在哪一間旅館,忘了把我收進袋子裡,被收拾房間的服務生丟到垃圾桶裡,那就好了,沒牽掛了。
 

    和醫師討論何時進行化療。「記得,要吃營養一點,要多休息、不要拿重的東西。」護理站每一個甜美的笑容都如此細心交代。
    鄔巴克,我將要開始一連串的化學療程。這是一場化學藥劑與癌細胞對決的戰爭,我能勝得過嗎?你躺在小床上的臉圓潤充滿出生的光澤,對照我浮腫的臉上暗沈的幽光,你在此時出生是神暗喻生命生生不息,愛也生生不息?
 

    來探病的老朋友問:「老了想過甚麼樣的生活呢?」
    「口袋有點錢可以買糖果,把孫子騙到身邊,跟他們講他們父母的故事,適時的跟他們說,『爸爸媽媽很愛你!』
    「這麼簡單?」她斜眼看我:「那你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幹嘛?!」
    「我笨嘛!」
    鄔巴克,承認自己愚蠢比證明自己聰明輕鬆多了,我居然經過五十幾年才學會。
 

    清晨,可以看到墊在頭下的「負離子」枕巾,髮絲附著如魚網。屋子裡走過的地上佈滿髮絲,睫毛在每次揉眼、洗臉的時候一根一根減少,我是一隻得了紅眼症的青蛙。
 

    第二次化療後的第四天,我把手伸進頭髮裡面,像梳頭一樣用手撥梳一下,五指的夾縫中出現十幾根頭髮。然後,不斷自動脫落的頭髮標示了我一天的行動路線。我稍稍用力抓取一撮撮的頭髮,把她們堆在桌上,不久,就堆疊出一個小山丘,黑色、銀色、灰色的髮絲像後現代藝術品,髮的雕塑。媽媽急忙把垃圾桶推到腳邊,深怕這些細細的髮絲破壞她努力維持的整潔。
    我用一張報紙把這些頭髮收攏起來,心裡籌畫如果來不及長出而我已安息主懷,這些髮絲可以和我一同焚燒,還我一個青絲如雲的魂魄。
     
    我的母親終於忍不住將我的頭髮剪光,用一把她買了很久的髮剪。剪刀冰涼的貼在頭皮上緩步前進,我沉默著,幾次扭轉脖子表達心中的不安,怕像小時候一樣被剪破皮。母親的手毫不留情地貼著髮根一路剪下,我低頭、再低頭,閉上眼睛不讓淚流。
    鄔巴克,頭髮對於一個女人的意義是夢想的翅膀,剪去了頭髮,夢就不會起飛了。
 

    每週搭公車要前往醫院回診時,坐在博愛座上的年輕人總是看我一眼,就讓視線回到她(他)們的手機上,我隱忍着,不知如何開口說:請給我一個座位。親愛的鄔巴克,我隱忍着不舒服,告訴自己不可以對癌細胞投降。
 

   我的母親你的太婆認真的收集每一張發票給我,希望有一天好運會降臨到我身上。
    鄔巴克,沒有收入的日子讓人心慌,讓最靠近你的人發現你的窘迫。所以,要逼自己長出智慧,用減去法過生活。
 

    失眠,因為類固醇興奮了腎上腺,我躺在床上像被夜放入鍋中的魚。
    多年前,也曾這樣反輾難眠,為了一個祕密。在生命尋不到出口的慌張裡,在掙扎著想躍出生活黑洞的狂亂中,我錯手殺了一個男子,他被我埋在床底。    他是誰?為什麼我會殺了他?用甚麼凶器?我記不起來,只有我知道這個秘密。每天,每天的夜裡,我躊躅著拖延上床,丈夫沉睡的呼吸加深我的恐懼,生活的犁拖著生病的公婆、癱在床上的大伯、二個睜大眼睛汲汲探索世界的孩子、工廠的員工薪資、廠房租金、添購機器的款項…..,太多太重,讓人對昇起的太陽沒有期待,對夜深的安靜感到不安。二年後,在丈夫的臉目轉向新歡的笑顏時離開了那張床,沒有哭。也忘了男人的屍體。
    經過了十三年,我在一家神經內科的診所當院長助理,有機會大量閱讀關於躁鬱、憂鬱症的書籍,那個秘密終於解開。「幻覺」是錯亂的懸崖邊陲,再往前一步,我的人生就回不了頭了。

    馬太福音: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殘的燈火,祂不吹滅。
    鄔巴克,神在隱密處鑒察他的子民的需要,你要相信人生總有一點亮光,不會全然黑暗。
 

    男孩和女孩約在巷口交換「天地一沙鷗」、「未央歌」,男孩接過書之後說了一句:「勸你媽媽不要再賭博了。」
    女孩轉過身,心裡一步一句:這、 輩、 子、 再、也、 不 、會、 跟、 你、 說、 話、 了。
    鄔巴克,有一天你會有一個喜歡的女孩,記得不要提醒她的痛處,只要理解她,為她的環境禱告。
 

    鄔巴克,我開始和你的太婆玩拼拆遊戲。我請她幫我把過時的洋裝裙襬剪掉變成罩衫、長版上衣剪去袖子,變成A字裙。床罩分拆變成兩片窗簾,。她一面叼唸我找麻煩,一面掛上老花眼鏡,慎重地捧出餅乾盒,從裡面拿出剪刀、尺、刀片、找出與衣服同色的車線,打開檯燈開始修改的工作。燈下她染過色的頭髮掩不住灰白,稀疏蓬鬆的頭髮下是清楚可見的頭皮,與下垂的雙頰呈現同色的瓷白。
    鄔巴克,我想跟你談談我的母親。

    在海拔約二百公尺的嘉義市東郊,甘蔗田裡的葉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芒果樹築起的隧道擋住炎熱的太陽,樹薯張開它綠色的手指承接雨水和露珠,陸軍眷村「精忠一村」安靜地立在這一片綠撐起的土地上。這些綠色波浪在四百個著綠色軍裝的男人離家到部隊執勤時,繼續守護他們的家園。
    「精忠一村」門口唯一的一家美容院裡,美髮師抓起一把頭髮,用扁平的篦子往下刮出蓬鬆的高度,然後再用橢圓形的鐵梳輕輕梳順毛躁的表層,於是,鏡子裡出現一個像是電影明星「李菁」的頭,母親和美髮師雙方都很滿意的對著鏡子微笑。
    做好頭髮的母親穿上顏色鮮亮的洋裝,用「白熊面霜」和「奇士美粉餅」把原本白皙的臉龐修飾得更透亮。她的眉毛黑而整齊,是安置在雙眼皮大眼睛上的兩片柳葉。她用鮮紅色的唇膏凸顯菱角般的嘴形,然後站在鏡子前面左右側身轉向,確認自己美麗如新嫁娘。
    精心裝扮的母親,是為了每天上午十一點半左右,騎上腳踏車從精忠一村出發,為我和大姊送便當。
    十一點五十分,宛如參加盛宴的母親在教室窗外大聲叫著我的名字,然後指一指手上的便當盒,把它放在窗台上。她的聲音讓老師停下對著黑板書寫的粉筆,全班同學都往窗外看。放好便當的母親,恭恭敬敬的向老師行個禮,轉身離去。老師重拾剛才講到一半的課程,同學把視線轉回黑板和書本上,而我的腦袋裡因為那三分鐘的凝注而缺氧。
    冬天草地上有清晨濃霧下降成霜。我的氣管因為驟降的氣溫而緊促收縮,每到夜裡就發出咻咻的聲音,嘴唇因為缺氧呈現絳紫色。缺氧讓我無法躺下來睡覺,母親把枕頭和棉被折成一個小山丘,我靠著小山丘喘氣到天亮。對氧氣的渴望發展成日後睡夢中窒息的恐懼。
    在清晨鄰居才起床之時,我家的衣服已經晾上竹竿。她每周刷洗窗戶、地板,讓鄰人串門子的時候發出讚嘆,她努力學習包餃子、灌香腸、醃臘肉,也不忘端午節包一百顆粽子分送鄰居,她認真計算用父親每個月四百塊的中校薪俸滿足六張口,而她總是清空盤子裡的剩菜殘湯。在我十一歲以前,除了嚴厲的打罵管教讓人不服之外,這樣的母親幾乎無可挑剔。這樣的日子讓十六歲就離家從軍的父親對祖先無限感懷,感謝祂們暗中庇佑,得此賢妻。
    突然有一天,黃昏的日頭未落到竹林之外,母親悄悄地推開大門溜進廚房,用最快的速度把三菜一湯擺上,這只是比平時晚了二十分鐘。我們姊妹開心地在那多出來的二十分鐘自由空氣玩一趟紙娃娃訪友之旅,這個小小的延遲是美麗的錯誤。
    然後,這個延遲融入生活的節拍成了變調曲。我們放學回家,放下書包走進廚房,在爐子上找到一鍋綠豆湯,或是用紅蘿蔔、豆乾、肉末做湯底的麵。爸爸到台北念師資專修班了,家裡安靜無聲。
    然後,每周六,父親回家的日子,會打牌的林媽媽、王媽媽不再出現門口。然後,爸爸到嘉義水上國中教書了,我們又有正常的晚餐。然後,有一天,媽媽蓋著棉被在床上哭了,幾天後,爸爸拿了將近五個月的薪水讓她清償賭債,她愧疚地又安分了一段時間。
    「恁爸爸講,不要哭了,當做繳學費吧,以後不要賭了。」許多年後,母親回憶這一段往事,說起來仍是幸福甜蜜的氣味。
    然後,賭癮就像身體的癌細胞,如果不經過一次驚天動地殺伐,就會隨時伺機再起,除了讓賭徒心神俱失,也讓她的家面目全非。
    接下來是從國中到高中,每天晚上的尋母記。從嘉義高工夜間部下班的爸爸,皺著眉頭詢問媽媽的去處,然後叫我們去「找找」。我和大姊探詢幾家有聚賭記錄的鄰居不果,便要往村子上方尋去。
    順著「精忠一村」往上走是「精忠國小」的保留地,通過半人高的芒草,躲過幾隻狂吠的狗,在一排簡陋的鐵皮屋裡面,媽媽蹲在一群男男女女之間,目光泛紅、臉色發青,看到我和姐姐,有時會高高興興的站起身來跟我們回家,那表示贏錢了,找到見好就收的理由。但是大部分時間,我和姐姐會被一陣咒罵聲斥回,如果我們不肯走,就會換來更難聽的叫罵,有時加上拉扯頭髮甩打臉頰,這時候就知道她輸瘋了。
    賭博是一種神精性毒品,它會讓輸錢的人眼睛出現狂犬的目光,讓找不到錢扳本的人變成說故事高手,說出許多讓人半信半疑的故事讓你借錢給她,並且編造另一個故事向你解釋為何無法依約還錢。
    母親的賭癮讓她圓潤的臉變成尖銳的倒三角形,也讓她的心智達到瘋狂狀態。多次,在眷村的小巷裡她的狂吼怒罵讓已經上高中的我和大姊無地可容,因為左鄰右舍都是同學。更駭人的是必須一次一次從她手上搶下清洗廁所的鹽酸、菜刀,在拉扯間看到門板上不知是爸爸還是她的鮮血。
    直到爸爸決定把媽媽送回屏東外公家為止,爸爸賣掉了二塊地、兩間房子,幫她還了大部分賭債。那些土地房產都是爸爸從十六歲進入軍中省吃儉用,以及兩人結婚後搭會拼湊出來的。
    親愛的鄔巴克,你知道有些人看到鈕釦或是雞蛋會昏倒嗎?我曾經努偽裝自己是個開明妻子,殷勤的在丈夫與友人方城之戰時遞送香菸茶水,但是最後還是失敗了,因為樸克牌、四色牌、麻將,所有跟賭博相關的物品都會讓我無法呼吸。前夫最後娶了河南籍的妻子,愉快地和妯娌姑叔論戰;很好,婚姻不必講對錯,合適就好。
    鄔巴克,等你有一天長大,也許就能理解我對母親的怨恨。從我八歲開始,身邊的人都告訴我們三姊妹,何其幸運,有一個待我們如己出的繼父,所以,我們必須乖巧聽話;所以,當母親成了賭徒,父親的沉默、嘆息讓我害怕,我害怕的是,這個墮落的媽媽會讓我們失去爸爸。
    多年來我拒絕刻意的裝扮,就是希望和母親的形象切割,找理由迴避家庭聚會,就是不希望和她見面,但是在我耗盡青春賭一場婚姻的牌局時,其實就已經對照了母親性格裡不服輸的本質。原來「遺傳」不是科學名詞,是生活裡可恨的實踐,是讓人苦笑的複刻。當我以為自己奮力往前奔跑,到達一處空曠的草原就可以大口呼吸,卻不料在氣喘吁吁之後,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圓形的跑道上,以為可以走遠,卻發現離原點越來越近。
     

    接下來,讓我說說我八歲之後的父親。

    第一次看到他,在外公家如長廊般的屋簷下,我和大姊、妹妹緊靠在母親身邊,被介紹給他。他拘謹地微笑著,和我們一樣不安。
    然後,第一次新家的過年,在宣信街的閣樓上。爸媽換上新裝坐在椅子上讓我們磕頭拜年,大姐行禮如儀,領了紅包,我直直站立,憋扭著。換大妹上場,她乖巧的伏首行禮,也拿了紅包;再輪到我,我仍是不肯,八歲女孩莫名其妙的堅持。然後母親揮手打下,伴隨難聽的叫罵。父親慌張的將紅包塞進我的手中,把媽媽拉開。
    鄔巴克,我「不肯條件交換」的反骨,只是害怕失去的反射。那時,我不懂,母親不懂,剛成為「繼父」的父親當然也不會懂,面對一個執拗的孩子,除了窘迫應該還有深深的挫折吧?

    我站在爸爸的身邊看他寫毛筆字,他轉頭笑著對我說:「寫得和我一樣,一個字一塊錢。」那時,陽春麵一碗一塊半。
    我試了幾天,發現那是辛苦的活,放棄了。
    每學期,我、大姊、妹妹拿著毛筆、鉛筆、鋼筆穿梭在學校布置的國語文競賽會場,好像理所當然。那個「當然」源自一個姓氏,我們是「顧」家的女兒,顧老師教國文。只有我們姊妹知道,除了偷看他書架上的「紅樓夢」、「聊齋誌異」、「古文觀止」、「清宮十三朝演義」,我們的對話只限於「爸,吃飯了」、「爸,洗澡了」,他不是可親可暱的父親,他生於書香門第,緊守禮教規範,他不敢碰觸我們包括親生女兒,我一生都沒有擁抱過他。
    1990年四月十六日上午,丈夫在一堆毛衣半成品中尋我,要我去輔大接六妹回家,爸爸病重送醫。他長期都在吃藥,我一直沒認真問過他生甚麼病?
    交代完事情,我收拾簡單的行李,站在溪崑二街街口,等待不知何時會經過的計程車。不時經過的各種小貨車從面前開過去,揚起一陣陣灰塵,丈夫從工廠走出來,站在我身邊,一會,「爸爸走了。」輕聲的說。
    空氣瞬間被抽走,靜默兩秒鐘後,整條街只聽到我蹲在地上從喉嚨發出的哭聲。
    
    大姊高三開學不久,為了幫媽媽到東市場載現宰的雞鴨,被一部從竹崎開出來的貨車撞上。那個年代人心開始學會猜疑,為了不要被誤認為肇事者,一部一部載著蔬果的車輛經過,沒有人停下來探看一下那垂死的生命。從薄霧輕朧的五點到陽光穿透芒果樹葉的七點多,才有一個騎腳踏車的路人到派出所報案。還沒出門上班的父親和在整裡滷菜攤的母親匆匆趕到「嘉義醫院」,姐姐的面容無損,只是半身癱瘓。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爸爸用沉痛的聲音對著媽媽說:「看妳把孩子害成這樣。」他流著淚,自責不該讓姐姐清早騎摩托車出門,那份工作原是他和母親交換的條件:她在菜市場設攤賣滷味,他幫她備貨,她不再賭博。
    母親又偷偷去賭,父親睹氣地不願幫她,霸氣的媽媽命令大姊接替,乖巧的她每天天未亮即起,六點半之前載回宰好的雞。我和她蹲在水龍頭下面清理細毛,等大鍋的滷汁沸騰,將材料放入,接著準備攤位的備品,一切妥當之後才背起書包上學。孝順的孩子老天沒有免去她的災厄,或者說,神必須施予最重的懲罰,讓迷失心志的母親甦醒。
    媽媽恢復了神智努力照顧受傷的姊姊,趕在被迫休學之前回到學校,大姊右腳困難的移動,左臉頰失去知覺,她一步一步用意志力讓自己跟上同學的速度,讓下垂的嘴角不流下茶水。母親的擔憂愧疚也在她的進步中一點一點放下,輕輕轉身,又陷入賭海。
    大姊是恨的,我也無法原諒母親。「嘉商」畢業第二天我就投奔已經在北部上班的大姊,希望再也不要回那個家。
    父親最後決定把母親送回去屏東外公家,但是每次節日就會費心安排在眷村之外的團聚。他的用力在我看來實在沒有必要,犯錯的人應該被綑綁在巨石之下,受日曬雨淋。如今回想,那時五妹六妹么弟都還年幼,父親不忍破碎的家庭影響孩子,努力填補缺口。姊姊在兩年後也回到家中,不是遺忘,而是原諒。而十八歲的我才在人生峰嶺的起點,眼睛只看到自己的雙腳,選擇走一條不和母親交叉的路。
    被母親重傷的家在父親的手中慢慢重建起來,大姊和我、三妹都出嫁了;五妹六妹么弟是他的親骨血,都已經在北部念書,家裡只有他和牆上的書,飯桌上一雙碗筷,草草收拾三餐,每天吞食十幾顆藥丸。媽媽會在假日回來相聚,孩子會在寒暑假回家休息,但是匆忙的妻、子沒人看顧他的孤單。
    終於,在一個清晨,清明的霏雨已收,晨霧卻凝重濕寒,他的胸口一揪,便倒地不起。終於,他的魂魄得以飛回千里之外的故鄉,和失散的姥姥相聚。
    而他,暗自盤算孩子繼續深造或且可能留學需要的經費,便將自己物質需求壓縮到最小;偷偷藏在灶肚、床板下的十幾塊金條,是臨終時來不及移交的愛,在我們無意中尋獲時,清楚地交代了他的牽掛。

    2003年我決定從台灣出走。
    2004年除夕夜,我認真的窩在電腦前面寫了一篇自傳,在人力銀行的網站填了許多表格,然後選了三個公司寄出去。元宵之前就前往上海報到。
    然後我開始用腳踩上國中課本讀過的地理名詞:上海、蘇州、無錫、廣州、深圳、蘭州、山西、長春……,藉著工作我找到了移動的引擎。在山西太原我的腳在佈滿煤渣的雪地上踏出喳喳的聲音,在吉林長春我看到松樹掛滿冰柱的銀色大地、在蘭州看黃河涓細的源頭,在蘇州「留園」看幾百朵盛開的荼蘼壓斜了花架、在「拙政園」用銅板敲太湖石、在四行倉庫看現代藝術,在和平飯店看薇薇安的服裝展。
    有一兩次,我的腳幾乎已經踏進江西的邊界,從湖南或福建,只要一天的路程,我就可以踏上父親的出生地,站在大宅院的地土上,想像院子裡碗口粗的的葡萄樹伸展青綠的藤葉和過路的雲竊竊私語、想像門口百官下轎栓馬的石獅子和屏風仍懾人氣息,在那裡,我可以大口呼吸一下父親曾呼吸過的空氣,彌補不曾牽手扶他親聞他身上氣息的遺憾。
    而我終究沒有去,不是因為行程太滿,而是因為我是嫁接的枝子,沒有尋根的正當性。
    
    鄔巴克,我的父親的愛是無聲的水流,安靜地濡潤全家的生命,也終於切斷母親身上的毒瘤。他雖然不是基督徒,卻一生實踐『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如今,我正在學習如何面對這段不美好的生命歷程,試著找到神對我的奇妙安排。
    
 
    鄔巴克,在結束所有化療行程之後,我搬進你的家中,和四歲的姐姐及六個月大的你做伴,大家都希望生命的嫩芽會修復我的傷痕。
    你慢慢學會翻身、爬行、抓取,興奮的時候拍打我的臉頰,不斷用有力的雙腳在我身上跳躍。十個月大的時候,你從不斷抓傷自己或我的貓科動物,變成嚙齒科的小鼠,乖巧安靜地趴在我的肩膀,然後輕輕地用下面二顆上面一顆門牙咬起一塊肉,在我驚覺到痛呼叫起來時,你得意地笑着,揮舞雙臂,是個惡作劇的小孩。
    按排灣族Butsul亞族的文化,因為你不是長男,所以不能繼承頭目的地位。你的姐姐伊藺將繼承你的父親成為一個女頭目,和你的vuvu一樣,掌管族裡的財產。有一天,你的姐姐會送你幾串琉璃株,掛在你心愛的女孩身上,你會成家,成為一個父親,然後開始經歷生命的種種。
    親愛的鄔巴克,生命是奇妙的旅程,我們被安排上路,並且無法選擇地遇見某些人,發生某些事,累積一段時間之後,那些逐漸淡忘的變成天空的背景,記住的就成了彩虹的顏色。
    佛家說: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生不死,不死不生。這層層疊疊的輪迴,堆疊起觀看生命的高度。五十幾年來我看著親人死去,也迎接了新生命的到來,當我在『亞東醫院』看到你的母親因分娩撕裂陰道的痛苦而咬牙呻吟,當我看見你的姐姐像一顆紅色的血球被醫生的手接起時,對於我的人生,我真是充滿感激。
    神啊!讓這個美麗的輪迴繼續吧。 
    化療期間,五姨婆玉珍說:二姐,我們去畫畫吧!
    我的姐妹們用手牽著我,企圖幫我在黑暗的生命甬道中撞出一個洞口,為我引進陽光、空氣,甚至,花香。
    親愛的鄔巴克,有一天你會長大,要面臨人生中的種種試煉,有些是極痛苦的,例如親人的死亡,愛人的離去、失去健康、沒有了工作能力……等等;但是要相信這些痛苦都會過去,形成為記憶。記憶是神的恩賜,讓我們知道曾經有過愛與被愛,曾經有能力做過一些事情,如果這些不見了,也只是神暫時收回去而已,祂是要你停一停,安靜地聽祂的說話,看清楚哪一條路是祂為你預備的。
 
    2012年春天,鄔巴克會走路了。你用渾圓的手拉著我往門邊走去:『走走,走走。』清潤的童音清晰表達意圖。屋外的小公園白色流蘇、紫色苦楝、紅色木棉開得正好,我抱起你:孩子,走吧!趁春光和熈生命美好,我們看花去。

弄墨 2012-11-18 21:17:35

節錄一段蔣勳的短文--(人生要做痛的功課):
苦,是一種莊嚴,是舌根的味覺,也是最後成熟的味蕾,
由於苦,最不容易理解,也是最沉重的,
所以大家都不要!
但是苦,卻是人生最後,最穩定的力量!
生物學上說: 痛,是生物存活,最重要的一個經驗,
如果一個小孩,得了無痛症,那他絕對長不大!
度過了痛,結了疤,就會更堅強!

以此,祝福妳---靈魂超越!精神豐厚!

版主回應
「痛,是生物存活最重要的一個經驗。」
是的,所有的傷痕都已經變成美麗的圖案,感謝您!
2012-12-02 18:49:58
(悄悄話) 2012-11-13 18:47:22
好玩遊戲 2012-11-06 21: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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