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台北獵人
洪荒之初,島嶼等在地底最深一層,等待一次驚天破地的搖動,將它搖出於太平洋西北側,這是上帝指派的方舟,用來乘載梅花鹿、以及一群采田狩獵的人。
十九世紀中期,方舟南端的年輕人聽聞北邊的野兔雁鴨眾多、森林豐美果實盈盈,便相邀策馬入林,成為沒有土地的狩獵者。他們坐八小時的火車向北移動,渡過濁水溪,進入台北盆地。台北火車站和台北郵局是獵人們約會的地方,就像廿年代乘坐飛機進入的獵人在中山北路或火車站東邊盤據一般。
那時,沒有伊媚兒,貿易公司需要有很多「助理」整理檔案、傳真、打字,那時,大學生一個人有三個工作機會,國立高商畢業是市場寵兒。世貿大樓的電梯上上下下, 高鼻子藍眼睛金頭髮的買家和西裝畢挺操流利英文的男生對話,帶著大耳環燙著大波浪頭的女孩,昨天陪他在淡水河岸邊破舊混亂的工廠驗貨,他是方舟上的貴客,為島嶼的生產毛額添加成長率。
盆地被淡水河分成兩岸,右岸駐滿來自美國英國日本澳洲加拿大的設計師,他們在玻璃幕帷裡剪貼時尚雜誌的秋冬新款,拼貼出他們想要的款式,然後用電話召來密佈在左岸的工廠裡的樣品師傅,交代他們在一星期之後交件並報價。從南部上來的女孩,坐在縫紉機前面用腳踩著踏板,踩出嘎嘎的伴奏聲,主旋律是陳芬蘭「孤女的願望」或是江蕙「惜別的海岸」,還有鳳飛飛的「祝你幸福」,那時候沒有耳機,流行歌曲是集體記憶。
獵人離開家鄉一段時間,戴墨鏡的男歌手在台上嘶吼: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獵人聽著聽著悵然落淚,買了南下火車票,在家鄉落站,穿過暑氣逼人的馬路走進商店街的長廊,冰店、麵店、書店仍蒸發著熟悉的味道,改裝的唱片行貼著人行道放著大音箱,王芷蕾的聲音流出:台北的天空\有我年輕的笑容\還有我們休息和共享的角落……,獵人佇立街頭,忘了方向;台北雖然沒有家,但是愛情已在台北發芽。
七○年代,獵人陪老闆和日本客人在林森路吃完懷石料理,隨後搭上計程車,前往鴻源集團投資的老爺酒店喝「血腥瑪莉」,出來的時候在到敦化南路仁愛路口,迎面走來的演員陳莎莉和車軒牽著手,好一對璧人。那時 ESPRIT還沒有搬到復興北路和HP做上下鄰居,內湖瑞光路的辦公室還沒有動土;邢李嫄偶而到台灣視察業務,林青霞還不是他的妻子;誠品書局也還沒有和新學友書局隔著敦南圓環相望。彼時,伍佰還在唸書,林懷民正在美國學習現代舞,王偉忠剛在電視台打工,彭恰恰還在送信,幾年後,他們腳底沾黏的家鄉泥土,和台北盆地的紅土混在一起,變成了另一種樣貌。
那時訂單太多,老工廠吃不下就分給新工廠,新加入戰局的工廠用老工廠的名義出口,大家都有一口飯吃。然後,突然之間,借用輸美配額一打的價錢比毛衣本身的報價還高,那間以作男性內衣出名的老紡織廠,一年內就在台北的精華地區蓋了摩天大樓,幫他處理配額的中間商也成了房產和股票大戶。直到太多假配額灌爆美國貿易局的統計表,美國祭出301法案,紡織業一夕之間成了昨日黃花,直到2009年古文仁在Gen Art大賽得獎登上紐約時尚雜誌,人們才又想起那段日子。
美國控告傾銷的案子尚未成立,獵人的老闆靠著敏銳的嗅覺聞到失敗的氣味,果斷地收掉一年二億的外銷毛衣生意,解散了班底。1980年份的裕隆藍鳥陪著失業的獵人在不斷開挖的忠孝、復興、南京東路上奔波,他輾轉於盆地裡各個市場販賣成衣,沸騰的人聲和擦踵摩肩的街道淡入他的背後成為模糊的風景,而他的白髮卻一根根清晰起來。
獵人用廿年青春獵下一片公寓頂樓,在陽台上種了夜合和九層塔,家鄉的氣味。四十年後,老獵人和妻子走在市政府前的道路,張手遮陽的小葉欖仁葉纖細柔媚,枝幹挺拔,一如東區的女孩。老獵人想起敦化北路上的樟樹,在只有松山機場的年代,他們沿著敦化北路一路拍手,把國外來的貴賓迎到仁愛路,轉交給高大的大王椰子,經過這些年,它們已然顯老。
不再狩獵的獵人偶而望向方舟南端,給孩子說一說稻香漫野金光滿天的田野傳奇;他鄉既然已經成為故鄉,歸與不歸都是悵然。
妳的字裡行間讀得到味道,聽得見聲音,真把我帶著走了一回。
謝謝你對蕃薯藤「德莎的生活筆記」的鼓勵,現在當你的鄰居,應該更有機會互相探訪了。
我找看不到妳的部落格的留言板,
妳的話代替文字,也都是一幅一幅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