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15 10:57:22Dirty Talk

對《少女死亡日記》說髒話


 

 

 

姚先生有一位多產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根據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喚他太太為瓦窖。姚先生並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此為張愛玲短篇小說《琉璃瓦》開場,故事說的乃姚家有女初長成的美麗與哀愁。美國底特律小鎮里斯本家亦有五塊琉璃瓦,且一個比一個美,導致里斯本夫婦「像攝影負片一樣,顏色都被過濾掉了,只剩下五個閃閃發亮的女兒。」然而斯里本家女兒的故事在小說第一句就就講完了,「輪到最後一個里斯本家女兒自殺的那天早上--這次是瑪麗用的是安眠藥和特內絲一樣。」

 

《少女死亡日記》講里斯本家女五個兒死亡的過程,「繩子丟過橫樑,安眠藥倒在綿長生命線的手掌心,窗戶打開,烤箱開啟,諸如此類。」那每一塊美麗的琉璃瓦都沾著斑斑血跡

 

少女們住在那種綠草皮白洋房附帶車庫的安祥小鎮,爸爸是高中數學老師,媽媽是虔誠天主教徒,美好生活像一頁汽車月曆。少女自殺了,小鎮居民都在問為什麼?然而中產階級同情心像冬夜裡書桌上一杯熱茶,擱一會兒,也就冷了。報紙輿論批評一下,街坊深表同情喪家門前議論幾天,事情就過了。然而那些男孩不是,男孩撫摸過女孩長髮、親吻過她們嘴唇、帶她們去過舞會,很久很久以後,他們大腦理想不斷向下修正,胯間慾念向上攀,全擠成腰間變成贅肉,即便他們變成中年人,問號仍如同墓碑沉甸甸地壓在他們胸口:「女孩為什麼要自殺?」老去的男孩們借閱彼此的回憶,回憶那如露亦如電的戀情,走訪相關人等,企圖還原少女受難的真相,企圖找尋答案,「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傑佛瑞•尤金尼德斯(JeffreyEugenides)的處女作處理處女(少女)受難的議題。那是文學電影用不膩的老梗:少女的美貌被繼母怨妒,指派不完的家事;少女在芭蕾舞團的舞鞋被放碎玻璃;少女在十三號星期五被殺人魔追殺,像女高音一樣的尖叫。我們旁觀受難少女的痛苦,那背後的心態無非是要試驗她們對貞操能器重,故電影《驚聲尖叫》說,唯有將貞操保留到最後始能活命。此書受難的少女加碼到五個,更多的折磨、更多的苦難,以及更多的死亡。然而尤金尼德斯藏在那些男孩蒼老的靈魂追索真相,因為男孩是吻過女孩的,所以嘴巴說出來的故事充滿愛憐以及傷悲。所以那注定是一部沒有兇手、正義實現的推理小說,甚至是一部少了片末少女以超能力對整個世界復仇的《魔女嘉莉》(Carrie)

 

當代醫學發達讓人類陽壽得以多添數十載,讓成年的童年無限延長,然而物質文明的昌盛、聲光娛樂的過度刺激,讓孩子卻越來越早熟,青春期變成一片凍土荒原,尤金尼德斯更多的時候是在問為什麼,以及試圖用哲學、社會學的角度給出答案。那少女集體自殺是宗教狂熱母親高壓統治所致?是校園霸凌?是美國夢的崩壞?小說中霍爾尼克醫生做出調查報告:「自殺就像是俄羅斯輪盤一樣,只有一個彈膛裡有子彈。可對里斯本姊妹來說,這把槍裝滿了子彈。一顆子彈是家暴,一顆子彈是基因體質,一顆子彈是長久累積的不適,一顆子彈是不可避免的情勢。還有兩顆子彈找不到原因,但並不代表那兩個彈膛是空的。」

 

最後一顆子彈可會是尤金尼德斯在小說掩卷倒數幾行所說的那樣:「這幾件自殺的本質不是悲傷也不是謎團,而是純粹的自私。她們變得太強大,太重視自己,太夢幻,太盲目,所以沒辦法活在我們之中。它們的腦袋遇到別的事都變得遲鈍,只專注在個人的痛苦、傷害、逝去的夢。每一個她愛的人都逐漸退去,彷彿在一個遼闊無垠的冰原里,揮動著一丁點的手臂,縮小成一個黑點,再聽不見的聲音」?

 

該書中文新版譯本找來一群與里斯本女孩年齡相仿的台灣中學少女來推薦,活生生血淋淋的花漾少女,有說「彷彿在閱讀內心奔放色彩繽紛的自己」,有說看到「我與妳自身的倒影」,有說那是「枷鎖」。我們不知她們真正讀懂多少,說的是肺腑之言,抑或是周記寫讀書心得那樣敷衍兩句?但少女太會偽裝自己,我們注定不會找到答案。正如尤金尼德斯的臆測都只是臆測,因為不會有少女從那個死去的世界返回告訴我們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答案注定不會有。

 

小說開場自殺未遂的少女被醫生規勸著「親愛的你來這裡做什麼?你這年紀根本不知道人生有多辛苦。」少女淡淡地說:「顯然,你沒有當過十三歲的少女。」

唯有這句話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