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場成排成排的貨架是食物的大峽谷，小光推著推車行經其中，看著一落一落的餅乾糖果，心情就好了起來。

「一包洋芋片擺在便利商店就只是洋芋片，可成堆成堆的洋芋片就是安全感。」小光腦海甚至浮現出這樣的句子，「一包洋芋片擺在便利商店就只是洋芋片，可成堆成堆的洋芋片就是安全感。」他在心中默默背誦，以免忘記，想著回家可以把這句子放在臉書上和好友們分享。小光沒想到要跟大偉說，大偉聽了不會有感覺，當然也不會說讚。

小光拐個彎看見大偉站在清潔用品區，手中拿著一包小蘇打粉，彷彿讀法律契約一樣專注讀著包裝袋上的說明文字。

大偉瞥見推車裡的家庭號Lays，嘴裡嘖了一聲，「這麼大包，跟狗飼料一樣，你就光吃這些垃圾食物。」大偉拿起洋芋片，隨手就擱在眼前一排沐浴乳。

小光沒說什麼，車子調頭往前一推，「我去拿咖哩粉，晚上不是要煮咖哩雞？」他看見有人排隊等著試吃煎鱈魚，混進了人群。還沒認識大偉前，他假日會一個人在大賣場亂晃，有時候試吃好幾輪，飽了，也省去了一餐飯錢。

排隊的時候，小光打量著他人的提籃和推車。「3M無痕掛勾。威猛先生。嬌生濕紙巾。克補。Brita淨水瓶濾心。卡列拉斯精選DVD。」小光可以想像左前方這男人住處浴室如何冰清玉潔，雪白磁磚連一根頭髮都不會有，這個人，可能連射精都充滿濃濃漂白水氣味。

「品客洋芋片。六罐裝海尼根。烤雞。Fridays起司條。」旁邊這輛推車的主人是個三十歲的中年女子，從她的購物內容研判，這人有自我毀滅的傾向，週末在家不知道會宅心仁厚到什麼地步，但小光不為她擔心，就算地球毀滅了，這個女的也會活得很好，給她一桶炸雞和一袋種子，她就可以創造整個文明。

剛剛經過小光身邊的大叔，提籃放著《教父1-3》導演隨便講評藍光DVD。嗯，這個人不是錢太多，就是個傻子，只有笨蛋才在大賣場買DVD。

你買什麼就是什麼，大賣場的購物清單洩露的，不會比一張紫微命盤還要少。

前方有個人背對著他正在冷凍區挑魚，「Absolut伏特加。蔓越梅汁。培果。胡桃抹醬。」小光望了一下那人的推車，心重重跳了兩下，這樣的吃法讓他想起某個一夜情對象。他忘記了那人長相和性愛細節，但他忘不了蔓越梅加伏特加，以及胡桃抹醬融化在熱騰騰培果，那微微燙舌的美味口感。那個人轉身，兩個人目光迎上了，很模糊的一張臉，其實小光也無法確認他們到底有沒有做過，可那個人迅速地低下頭，太刻意的迴避反倒證實了他的揣測。

三年前的往事現在回想起來都像是上輩子。那時他還沒認識大偉，認識大偉之後他便收山，不在外面亂搞。大偉太優了，他們在網路上認識，交換MSN，聊了好幾個月的天，總算見面了，小光在心裡歡呼，「中頭彩了！」沒想到是這樣好看的一個人。自此，他天天鍛鍊努力讀書，為了可以匹配他的天菜，努力做一個好人。

大偉在新竹律師事務所工作，每個週末北上找小光，兩人就窩在小光租來的房子煮東西看DVD做愛，他們沒有共同的朋友，兩個人的愛情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大賣場，他們在那邊購物，也偷偷觀察周遭的年輕夫妻，彩排和練習他們自以為是的婚姻生活。

有人拍著他的肩膀，是大偉。他回過頭，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洩露內心的火光電石和百轉千迴，他也不會跟大偉說這些，大偉知道了肯定會質詢他，那是他的專業。大偉放了一包低鈉海鹽的洋芋片在推車裡，「那邊有床墊的專賣區，你不是說你床最近都睡得不安穩。」大偉說。

他們推了車前去，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女孩捧著一架平板電腦迎面走來：「您好，有需要我為你解說嗎？」女孩遞了名片，上面寫著「睡眠諮詢師」。

「什麼時候睡眠也變成了一種專業？！」 大偉小小聲地說，音量只有自己和小光聽見。

「請問是哪一位需要買床呢？」女孩問：「請問是一個人睡嗎？身高、體重，平日是側睡、趴睡？」那鉅細靡遺的提問簡直是問診了。

「這有關係嗎？」大偉問。

「有，我們要根據這些數據統計閣下需要哪一款床。」

「我要睡的，體重大概七十，平常，我一個人睡，嗯……週末兩個人睡。」小光感覺像是沒穿褲子一樣地難為情，買個床墊，還要把自己暴露在陌生女子面前。但女孩也沒有表示什麼，低頭嫻熟地按了手上的平板電腦，像是試算什麼核彈軌跡，然後抬起頭鄭重地說：「那我們推薦您這款『圓夢計畫』，直排式2028顆的獨立筒，最上層是乳膠記憶層，可以提供睡眠完全的包覆感和支撐感。」

「獨立筒？乳膠？」

「是的，現在床墊大抵分成三類，一線鋼、獨立筒和乳膠＆％％※○……」戴眼鏡的女孩扶一扶眼鏡，然後丟出一堆專有名詞。小光聽到最後都以為女孩正對他講法語，陌生得不得了。反式脂肪螢光劑不飽合脂肪酸，小光覺得，現在去一趟超市要買對東西所要牢記的單字和具備的常識可能都夠他考好幾次大學了。嗯，他回去也要在臉書上分享這個論點。

「你們可以試躺看看喔。」女孩說完就轉身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兩個人躺下來。

「很軟。」大偉說。

「哇，好舒服喔，舒服到都快漏尿了。」小光在床上重重彈了兩下。

「嗯，我這邊感受不到你的震盪，挺平穩的。」

小光和大偉躺在床墊上，身邊是特價7999的露營帳篷和涼椅，Air Supply的老歌縈繞四周，大賣場均勻的白色光線撒在他們身上，他們相視而笑。小光冷不防用額頭輕輕撞了大偉的額頭。大偉嘖了一聲，笑罵：「白癡。」

「可能把碗豆撒在枕頭下都沒感覺吧，可以像公主一樣高枕無憂了。」小光又故意彈彈身體。

「咦，我怎麼記得是把碗豆埋在枕頭下輾轉難眠，身嬌肉貴的才是公主？」大偉說。

「可我小時候讀《兒童故事366》，記得是豆子藏在枕下還呼呼大睡才被認證成公主。」

「那樣遲鈍應該是村姑吧。」大偉反駁著。

戴眼鏡的女孩走過來問：「怎麼樣，覺得還習慣嗎？」

「不錯，你說現在特價？」小光坐直了身子。

「這檔優惠只到月底，還送蠶絲被。」女孩說。

「可是好像很難翻身。」大偉說。

「所以你們隨時都可以送嗎？要加運費嗎？」

「翻身不是很容易。」大偉也坐直了身子。

「你們住的地方有電梯嗎？有電梯的話大台北運費要加四百塊，不然一層多加五十塊。」

小光轉過頭去徵詢大偉的意見：「你看怎樣。」

「隨便呀，你看好就好。不用顧慮到我。」大偉淡淡地說。

小光點點頭，「嗯，就這個吧。你們星期一可以送？」

「星期一可以送。」戴眼鏡的女孩遞過表格問付現還是刷卡。

大偉轉過身，雙手環抱看著露營帳篷，不再言語。事實上，到排隊結帳離開，大偉都沒有說話。大偉大踏步走到停車場，小光捧著一紙箱的蔬果乾糧在後頭追趕著。他以為是自己又亂花錢惹大偉不開心，結巴地解釋著是上次兩個設計封面出版社票子已經下來了，手頭比較寬裕。

大偉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回頭：「林志光，你從來都只顧考慮你自已，沒有照顧別人感受，我說床很軟，很難翻身，可你還是高高興興地結帳，沒有理會我的想法。」

「不然你要怎樣，我去退掉嘛！去退掉嘛！」小光打開後車箱，把一箱食物重重放下。兩人開車返家，車廂裡是滯悶的沉默。回家了，倒車入庫正待下車，小光突然把像小狗一樣把頭倚過去，在大偉的身上磨蹭，「好嘛，好嘛，對不起噢。」他嘟著嘴說。「神經！」大偉笑說。

兩人上樓，煮咖哩飯洗澡看DVD，在即將報棄的床墊做愛。隔天星期一，大偉搭早班區間車回新竹，出門前小光抱抱大偉說：「對不起喔。下次回家就可以躺新床囉。」他以為兩個人這樣就算言歸於好了，可傍晚的時候大偉傳來了簡訊： 「林志光，我還是覺得你很不體諒，很自私。」他一陣血潮澎湃，覺得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

稍晚，新買的雙人床墊送來了。他倒在上頭，在柔軟的床墊躺出一個舒服的凹陷，一種像泡在熱澡盆的溫暖自脊椎湧上來。他翻身，覺得一點也不困難，上衣口袋的手機滑出來，他又讀上一遍簡訊：「王志光，我還是覺得你很不體諒，很自私。」躺在同一張床上的戀人即使能未帶套無隔閡地進入對方身體，可對一張新床的感受，往往只有自己的身體髮膚才能體會。小光在新買的床墊上想著這件事，然後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