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20 09:39:47Dirty Talk

空房間

打開狄米屈先生的房門需要動用三把鑰匙。用黑色筒狀鎖匙開啟木頭大門,進門穿越幽暗長廊,走到底,上樓,併一把金色長柄旗桿鎖匙和銀色扁平鑰匙打開第二道門。來時路上心中反覆演練,動作切記迅速敏捷,因為隔壁中國餐廳玻璃櫥窗的彈孔,和大街上總杵著一群黑人。

我像賊一樣輕巧地打開了門,溜進狄米屈先生的房間。單人床、搖搖欲墜的木頭椅子、穿衣鏡。空房間,和劇場後台化妝室一樣寒酸的空房間。

幾件狄米屈先生早已不穿的襯衫T恤散落床上,宛如蟬蛻。椅子上一疊書:早已翻爛掉頁的牛津英英辭典、卡內基《How to Win Friends and Influence People》,僅有一本中文書《張愛玲短篇小說選》是我和他之間唯一的連結。彼時,他還沒有變成狄米屈先生,仍然是阿生,剛剛從農專畜牧科插大轉到我們系上來的阿生。

當然狄米屈已不住在這兒了。他和他的英國情人住在一棟臨中央公園的哥德式大宅裡,弧月形窗子望出去是樹海和遼闊的天空,乳白色大理石地板倒映桌上鮮花和銀燭台,顛倒的夢想。從這個空房間到那個豪華的大宅,搭地鐵車程不過四十分鐘,而狄米屈卻整整花了十年才抵達。

在這城的第一夜,狄米屈先生和英國人在那大宅請吃飯。古怪的黎巴嫩料理,很香很香的葡萄酒,搖曳的燭光映在狄米屈先生的臉龐。飛行十六個小時,十三個時區,轉兩次機,重逢一個十年未見的老友,時差和相隔的漫漫光陰讓整個夜晚恍惚如一夢。然而一旁坐著英國人,我們像癟腳的舞台劇演員朗誦台詞那樣,吞吞吐吐地說著英語。「是的,我將在這個城市待上兩個星期。參觀美術館、看表演,以及無所事事地散步。」「不,這是我第二次參觀這個城市。」「請遞給我胡椒,謝謝。」

後來,酒精開始發揮作用。狄米屈先生把我擱在桌上的MP3拿走。他不管身邊的英國人,對我說起中文來。

「最近都聽什麼歌呢?」他問。

「蔡健雅。」

「〈銼冰進行曲〉噢,那個不是很久了嗎?」

「那是阿雅,不是Tanya。」我抬起頭,詫異地望著對桌的他,胸口一陣緊縮,那些自己珍愛的,這幾年賴以安慰的,竟成了我們之間最大的隔閡了。

「不會呀,」狄米屈先生笑著說,然後啦啦啦唱起歌來:「當時如果留在這裡,你頭髮已經有多長?當時如果沒有告別,這道門會不會變成一道牆?」

狄米屈先生唱起王菲的時候又變回了阿生。眼前考究的桌子、桌上的食物和燭台迅速銷融,四周如藤蔓一樣咻咻長出了生鏽的鐵櫃、鋁桌,以及當時的月亮。我們置身大學社團辦公室,喝酒亂哈啦,自以為帥地喝著一手又一手的啤酒,傷肝又開心。醉了就彼此扶持,搖搖晃晃地回到他的住宿睡覺,半夜醒來脖子後方隱隱約約迫切的呼吸和潮濕的酒氣。

我的心怦怦地跳,也許是酒意,也許是別的。我們說著親密的中文,一旁的英國人什麼都聽不懂,只管嘻嘻笑著。

後來,狄米屈先生送我去搭地鐵。兩人並肩走著,當下無話。隔日狄米屈先生要飛柏林開會,我們在假期裡初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見面。站在地鐵站入口告別,我說:「你要好好保重身體,走到這一步,已經很了不起了,偷懶一點也沒有什麼關係。」

「有時候知道彼此的近況就是一種很大的安慰了……」狄米屈先生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那個房間,你開心待多久就待多久吧。」說完,慎重地把一串鑰匙放在我的手裡。

然而在那個房間裡,我待多久就有多不開心。

當然這城還是非常的精采。它被金剛攻擊過,也被蝙蝠俠拯救過;街上每個迎面走來戴黑框眼鏡的小老頭,神經兮兮的神色都像是做了噩夢急著去找心理醫生;哪個房子是詩人住過的地方,哪個街口轉角又是樂團主唱被槍殺的現場,假期裡在城市晃遊,然後發現它其實也就跟電影小說沒有兩樣。

穿著阿生的舊襯衫,用他過期的學生證看電影看戲,我變成了阿生,穿越他樓下那條惡名昭彰的街,在減價時段的超市排長長的隊伍買一瓶牛奶,前面一個老太太錢沒帶夠,慢吞吞地斟酌著哪些東西要,哪些東西不要,我和後面的男人交換一個苦笑,自己臉上的疲倦開始讓我像個當地人。

假期的第七天,什麼都不想去,空房間裡複習完張愛玲,開始讀卡內基。

《How to Win Friends and Influence People》。中譯,《如何贏得朋友和影響別人》。關心別人。發自內心的微笑。牢記別人的名字。認真傾聽。談論對方最感興趣的事情。卡內基傳授著成為萬人迷的心法和口訣,然而在這城的公立圖書館Google過這個男人的底細了,都知道了那動機其實是來自他不快樂的中學生活。

卡內基瘦瘦小小的,長著一雙小飛象丹寶般的大耳朵。壞孩子在他背後貼著便條紙寫道「愛我吧,破夾克」,所到之處總是引來無數的笑聲。他是校園裡最悲慘的青少年,他夢見自己是一顆種子被活活埋在黑暗的泥土裡。

中學畢業已經很久很久了,但卡內基的青春期卻不曾結束。他花了大半輩子,終於想出了法子贏得朋友,成為學校最受歡迎的男孩。他把名字Carnagey,改成了和鋼鐵巨富一樣的Carnegie,換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名字,也就重新發明了自己。

整本卡內基被阿生翻得破破爛爛的如一本武功祕笈。山洞般幽暗的房間裡,阿生修練卡內基,然後步出洞口,和整個世界過招。然而,變成受歡迎的人和贏得友情並無關聯。空房間,坐在床的邊緣,再過去一點就是召妓者的寂寞。那樣的心情,假使在酒吧,眼神和誰對上了,就會企圖在更深的黑夜裡扳倒他,證明自己的存在,卡內基對這樣的困境也沒有幫助。

偷窺鄰人的後窗,黃澄澄的溫暖光暈中,一群時髦男女陷在沙發裡,捧著馬克杯懶洋洋地聊天,臉上都是笑容,我藏在空房間的陰影裡羨慕著,狄米屈先生出城去,一併把我的Joey、Ross和Chandler都帶走了。我必須改變行程,剩下的假期裡,我想到有海洋、沙灘排球,和遲鈍的觀光客的地方。那些戴著花環的人的友誼總是比較容易取得。

行李都收好了,可以走了。鑰匙裝在信封裡下樓投遞信箱即可。打開房門,熄燈。餘光瞧見自己的身影投映鏡子裡,關門前回頭再看一眼舞台化妝室一樣的空房間,那一瞥,隱約看見阿生面對著鏡子微笑,他審慎地檢查自己的服裝儀容,打開門,掌聲響起,他就變成了狄米屈先生,準備上場。


(悄悄話) 2010-08-14 08:32:01
飄飄何所似 2010-07-28 00:17:01

我卻又聯想到王家衛(他就是巨蟹)的花樣年華,周慕雲與蘇麗珍的那面鏡,該是絲絲縷縷的柔情....

GG 2010-07-27 15:01:26

最後那一段 阿生離開前對鏡子的最後回眸 是阿飛嗎?你的文字把我的腦袋把紐約扭曲成王家衛上海了...PS:我也是巨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