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 ( 7 ) ※部分內容修正
「這裡、這裡、這裡。」從窗外傳來的嘻笑,穿插著各種交談以及其他不停震動著耳膜的喧鬧聲。
我一手托著下顎,微微泛紅的關節輕壓在尚未翻開的教科書上,就連無法聚焦的雙眼,都隨著其他女孩不時游移的眼神一同向窗外望去。使勁揮灑著青春汗水的少年們正在擊掌歡呼,他們宏亮到足以穿牆的打氣聲,像是徹底忘了這個世界還有人同他們一樣在共享這個並不怎麼廣闊的二流學校,尤其二年三邊的窗恰恰好正對著體育廣場。
身為體育教師的馬田老師,正用力踢著那顆看似隨時都會消氣的足球,女生們紛紛圍繞在跑道上,用著過於尖銳的嗓音不帶停頓地激昂喊叫著。雖說足球是一年級生固定的室外課程,不過到了二年級則會替換成令女孩們連圍觀都滿嘴疲憊的野球。
再來她們就會褪去那抹青澀和稚嫩,即便違反校規也要塗上淡淡的彩甲,一再修短的短裙、視線總是盯著那些空有名氣的前輩,漸漸變得和美枝子一樣滿嘴吐著粉紅泡泡。
那些學妹們的『熱血青春』,大概只剩下半年的賞味期限。
接著再向右一點的方向望去,體育場旁邊建有一座久年未修的器材倉庫;裡面除了堆滿各種雜物和灰塵以外,廢棄的木製桌椅也一律堆積在那裡。過於潮濕的空氣,腐蝕著狹小空間裡的所有一切,就連附著在軟墊上的陳年灰塵,都有足以令人瞬間窒息,並且胸腔疼痛的殺傷力。
只要再刻意散佈一些不完全捏造的校園恐怖傳說。
聽說三年級的前輩,總愛捉弄她們眼中那些可愛又稚嫩的新生。
除了舊校舍的廁所以外,那座倉庫儼然是最完美的惡作劇場所。
然而說到真理子最喜歡的體育館,則在體育場的另一端。穿過禮堂和室內球場後,隨即便能看見一座偌大的室內泳池。真理子有時會打著和朋友一起念書的名義,再三拒絕管家司機的接送,並且幾次在她父親因忙碌而無法歸家的夜晚偷偷潛入學校裡的泳池戲水。
凜川真理子書包裡的隔層,總會塞著一件兩點式的比基尼泳衣。塗上淡淡護髮素的長髮,偶爾會沾附上一點氯的刺鼻氣味。
不過這些都是只有身為專屬寵物,秋水愛子才會知道的小秘密。
我難得感到些許不自在的玩起散落在耳旁的髮絲,儘管在怎麼努力試著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正前方那若有似無的盯視,異常凌厲的目光,冰冷的使人不禁感到陣陣發寒。
「讓我們歡迎稻山老師回來!」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稻山亞貴毫無懸念的成為二年三班接下來的班主任,她不僅取代了山田的生物課,更加剝奪了大島原有的絕對權力。
此時奈奈美頂著一臉感動不已的表情,就連不斷冒著細汗的真理子,也拼命演繹著一副名為喜悅的模樣。
所有人擠在一間狹窄的教室裡頭,花了一整節課的時間實踐著稻山老師口中的『讓我們重新認識彼此』的遊戲,然後一邊上演著過於激情而稍顯暴動的景象。
照美枝子的話來說就是,那些平時開起女生玩笑簡直比呼吸還要自然地臭男生們,一個個像重新找回青澀地臉皮似的,講起來話來撓頭又結巴。
「我是山崎隼人。」坐在小佐惠右方的山崎,燒紅的臉皮像剛燙過水的河蝦一樣,接著為了掩飾自己藏不住的少年羞澀,回過頭便給吹著口哨起鬨的山口來了一拳。
就連走廊的盡頭都迴盪著青春期專屬地嘆息。
不,是無病呻吟。
由於二年三班的位子就落在階梯的轉角旁,還有些頂著上廁所的藉口而趁機摸魚的學生,雙手都還沒來得及洗乾淨,拉著穿了一半的裙、褲擠在三班的門口,爭先恐後地探頭注視著傳聞中的人氣教師,臉上則是掩不住的羨慕。
和周圍高漲的情緒截然不同,我猛然抬頭對上稻山亞貴不時掃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那滿是寒意的視線太過鋒利,甚至讓我下意識側著頭眼裡滿是疑惑。也許我是該仔細回想秋水愛子同學是不是真的不小心得罪過眼前這個“新來”的班主任。
說來奇怪的是,稻山亞貴明明被一群盲目崇拜的粉絲給圍繞,可難道就沒有人發現,那硬是向上扯起的嘴角以及毫無光澤的瞳孔,簡直像極了升級過的故障版秋水愛子2.0。
別說什麼宛如盛夏,人們口中那個熱情愛笑的稻山老師,此時的臉上根本一點笑意也沒有。
她一邊回應著學生們的熱情,僵硬而制式地輕聲笑著。
我依稀記得稻山亞貴有著一副和內心相反,溫和如暖流般容易滲入人心的悅耳嗓音,可在如今聽來,卻像極了混濁的雨水敲打在鏽跡斑斑的鐵片上,總有股讓人說不上的怪異和不自然。
坐在右前方第二排位子的真理子,低下頭來乾瞪著桌緣不斷被碰撞而逐漸走樣的對齊線。她垂落在桌下的雙手悄悄的握緊了拳頭,緊緊一瞬間就被奪去了所有的注目,我想她的心裡大概很不是滋味。
「愛子!愛子!」早已滿眼都是稻山的奈奈美,突然回過頭來連續拍了幾下我的桌面。
「什麼?」
「大家都輪完了,就妳還沒自我介紹。」
銳利而冰冷的目光,彷彿冰錐般徑直鑿進我的胸口。
稻山亞貴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我。
「秋水同學覺得生物課如何?」不帶一絲情感的語調,即使眼前這個看起來不大像是在積攢友好值的教師已經刻意在音調上加重了起伏,可稻山亞貴說起話來,就像她腳下的高跟踩在石砌的地面上一樣,枯冷而單調。
我不明所以的回視著稻山亞貴,一句話卻也不出來。
即便站起身來也只勉強只能到她肩膀的高度,一旦她走到我的位子旁,我就必須使盡的伸長脖子並且仰起頭來, 才能對視她的雙眼。
話說回來,稻山亞貴原本有這麼高嗎?
在這之前,我從來不覺得稻山亞貴有多麼的高挑。畢竟一年前的稻山亞貴腳底總是穿著展現隨和的平底鞋,還帶有些許嬰兒圓的臉上,嘴上強調著自己會平視所有學生,所以總是曲著膝蓋或彎著腰和學生們說話。
因此像這樣筆直的俯視著他人的稻山亞貴,在這之前根本從未有誰見過。
我毫無不避諱的直視著稻山亞貴如黑洞般漆黑而深邃的瞳孔,卻怎麼也無法猜出她的用意為何。
她看起來並不像是期待著我同樣露出欣喜的表情,或者模仿著奈奈美她們一樣說出「我喜歡稻山老師」、「喜歡生物課」等等,諸如此類迎合又肉麻的話語。
也許稻山亞貴更期待異於常人的秋水愛子能夠表露出些許攻擊性也說不定。
不知怎麼地,我的腦中有一瞬間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起初她的眼神看起來像是一種充滿困惑和不解的觀察,從略帶敵意的審視到稱不上縝密的試探,我感覺自己儼然成為被獵鷹盯上的白兔。就像我嘗試窺視著眼前的稻山老師有什麼不同一樣,這時候我基本經可以確定,早上集會時的視線,毫無疑問同樣來自於眼前的稻山亞貴。
「看起來秋水同學不是很喜歡這門課呢。」她一手托著臉頰,說著給人感覺相當無奈的台詞,話裡卻完全沒有那個意思。
就連皺著眉頭的表情,都生硬得不禁讓人懷疑她的臉部肌肉根本已經定了型。
「老師,愛子時常這個樣子, 偶爾會露出一副讓人猜不透的表情。」奈奈美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不過說到討厭什麼的,愛子從來沒有討厭的東西呢。」
奈奈美這話聽起來像是在為我辯解,但更多的卻是在擔心新來的班主任會忍不住因此而失落。
「而且秋水同學很擅長解剖呢,總是什麼都不害怕的樣子。」
「對啊!這麼說來,愛子的生物成績一直都不錯的樣子,雖然老在數學上差了那麼一點。」小佐惠聳了聳肩膀,此時除了真理子以外的其他人,一人接著一句的替我發言著,甚至比起他們短短幾秒的自我介紹還要來得更加熱衷。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略帶涼意的手掌輕輕拍打在我的肩膀上,隔著制服穿透到肌膚上的溫度,不曉得為什麼,總有股被冰凍接著被割傷的錯覺。
然而稻山亞貴說話的語氣,像是隨時都在做某種調整一樣,儘管她扯起了嘴角,在臉上刻劃出一道堪稱完美的弧線,但我仍舊在她轉身的瞬間,捕捉到那冷漠而凌厲的眼神。
那樣的笑容,我總感到有些熟悉。
「我從大島老師那邊聽到一些關於二年三班發生的事情。」稻山稍微停頓了幾秒後才又繼續說道:「雖然很遺憾,不過畢竟授課還是得繼續,所以我希望能夠有一個可以協助我盡快讓大家趕上課程的小助手。」一邊這麼說著的同時,她還刻意低下頭來多看了我一眼。
鼻腔裡頭充斥著詭異的氣味,原本我還以為是自己胃裡無法消化的便當,在歷經各種細菌的腐蝕而開始沾黏異物的食道中持續反嘔。
稻山亞貴突如其來的靠近讓我確信那股異味並不完全源於我自己。
那個原本總是喜歡在身上灑上甜膩香水味的稻山老師,如今卻在每一根細長的髮絲上,飄散著令人難以言喻,就像是長期放在冷藏裡逐漸發酵但還不至於腐壞的生牛肉一樣,近似於腐臭般,又或者更像是鏽跡斑斑的利刃持續浸泡在溫熱的水中,鮮血氧化的氣味。
那樣的味道,被掩蓋在香水所帶來的清香之下。
我對著稻山亞貴行了一個簡單的禮便直接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手掌再次托起痠軟的下顎,呈現混亂的大腦讓我瞪著窗外的景色,耳裡卻進不了任何的聲音。
佇立在所有人面前,那個擁有著相同面孔的稻山老師,看起來並不像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稻山亞貴。
雖然稻山亞貴原本就不是如傳言中讚嘆的那樣,誠實又真摯的熱血教師。
用著堪稱拙劣的演技,巧妙的蒙騙著所有人的眼睛。
那抹似曾相識的笑容,自己究竟在誰的臉上一再窺探過。
環繞在耳邊持續增長的分貝,教室裡的情緒一直都維持在相當激昂的狀態中。
那些毫不掩飾內心的憧憬而高舉著雙手的學生,不論男女,他們都期望著自己能夠成為稻山老師口中可以與之親近的小助手。
他們比著誰的聲音更大,手舉的更高。
我覺得自己就快要從零碎的記憶中抓到些什麼,當然如果四周能夠在安靜一點的話自然更好。
不過此時比起樓下還在進行競賽的體育場,二年三班的叫喊聲,似乎更能媲美啦啦隊的撕聲裂肺。
身而為人,究竟應該怎麼陪笑?
使盡全力拉扯著所有的肌肉和神經,既顫抖又生硬,彷彿隨時都會抽筋一般,然後抱著肚子哈哈大笑,直到喉嚨沙啞而疼痛。
持續到一切都能習慣為止。
可儘管如此,當我掛著練習來的成果踏進這個班級的第一步時,真理子隨即指著我的臉,半帶打趣的說道:「秋水同學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一張面具呢,還真有趣。」
有股異樣的情緒在翻騰,我不禁用力拉扯著凌亂的胸襟,腦裡自動套用著過去的記憶,「所以才會覺得十分熟悉嗎?」然後忍不住細聲的喃喃自語著。
「下一次的生物課,我們就必須到物理教室去上課,因為今天是回到學校教書的第一天,所以校長希望我能利用一些時間熟識各位同學。」稻山亞貴在講台前挺直著身軀,及腰的長髮則整齊地垂落在胸前。
修長而顯得有些消瘦的瓜子臉,褪去過往那抹膩人的熱情後,反而徒增了一抹冷豔。
不知不覺間,稻山亞貴在對於表情的掌握上,也漸漸開始顯得越來越上手,不過就短短的幾分鐘時間。
「愛子?」真理子突然回過頭來注視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臉上同樣是掩不住疑惑的表情。
我猜想她同樣也發現了些什麼不對勁,畢竟人類往往對於自己厭惡的存在,總是顯得特別敏感。
非要挖出一點什麼對自己有利的蛛絲馬跡。
只不過稻山亞貴並沒有給予真理子太多質疑的空間,她總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任何的不同,並且迅速的加以修正。她掛上滿臉的笑容朝著真理子補充:「重新的。」一拳打碎了真理子拼命想要抓住的矛盾。
那種逐漸在胸口膨脹的情緒感覺就快要爆裂似的,無法正常運作的大腦,不斷的將秋水愛子和稻山亞貴做著各種重疊。
扮演著人類的人類。
說不定這個截然陌生的稻山老師,可以告訴我『秋水愛子』究竟是什麼東西。
一直以來那股無法言喻的難耐,正在大肆的膨脹著。
「那麼在之後的每一節上課前,我希望擔任助手的同學都能先到物理教室來幫忙準備。」稻山亞貴再一次用著細長的高跟,敲動著冰冷的地板,並且走到我的面前來。
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見連續碎屍新聞時,那抹異常難耐而激昂的情緒,還以為下一秒自己就會『感動』得大哭了起來的某種錯覺。
「沒問題吧?秋水同學。」不帶任何一絲詢問的意味,她這麼對我說著。
「啊... 」猛然瞪大的雙眼,在我還沒能意識到稻山亞貴話裡的內容時,股莫名的酸澀感,頓時從鼻腔漫散開來。
我伸手抓向臉頰上那種莫名的搔癢,不知怎麼竟然有種溫熱而濕漉的觸感沾附在指腹上。
稻山亞貴看著我露出了有些狐疑的表情。
「天啊!」耳邊則傳來美枝子的一道驚呼。
「愛子、秋水愛子竟然哭了!?」
上一篇:獸 (6 )※小幅度調整
下一篇:獸 (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