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18 14:44:54殤羽

從小飛俠到林道乾──談台客文化的悲劇意識

(這系列文章共三篇﹕「從帥哥哥到連爺爺」細說流行文化裡的坎普就是裝模作樣﹐「從滔滔邏輯到檳榔西施」指出台客文化是彈性求存的文化﹐「從小飛俠到林道乾」說明錯過時機的悲劇意識是台客文化的基調。閱讀時最好依照此順序閱讀﹐當然您一定要倒吃甘蔗也不妨事。)

在「從滔滔邏輯到檳榔西施」一文裡,我指出台客文化是彈性求存的文化。台灣人的祖先裡包括海盜,但海盜的彈性和生命力其實是活潑創新的泉源。而且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裡,海盜都不是什麼老奸巨猾的人物,即使小飛俠(彼得潘)裡的虎克船長也壞不到哪裡去,甚至鬥不過一條鱷魚!

鱷魚真有那麼厲害嗎?其實虎克船長鬥不過鱷魚,並不是虎克船長的錯,因為那不是一條普通的鱷魚。小飛俠故事裡的鱷魚,過去就有多次和虎克船長交手的記錄,不僅吃掉虎克船長一隻手,而且還吞下船上的鬧鐘。所以每當鱷魚出現,就會聽到鬧鐘的滴答聲,嚇得虎克船長和他手下的海盜魂飛魄散。

小飛俠的作者詹姆士拜理為何安排鱷魚會像鬧鐘般發出滴答聲?原來小飛俠的故事講的是不願成長的孩子。但是隨著時間逝去,人不能不成長,這是誰都擋不住的。所以鱷魚象徵時間,牠追逐的不僅是虎克船長,也包括小飛俠故事裡的每一個人。有的像溫蒂接受成長,也有的像彼得潘繼續逃避。在現實世界裡,女人多半接受成長,男人卻往往是長不大的孩子。不論如何,小飛俠的故事最終其實是個悲劇,因為任何人都無法擊敗象徵時間的鱷魚。

由時間的鱷魚出發,不能不意識到海盜在時間流裡的存在短暫而危險。海盜或者被官兵捕捉、或者被殺死、或者接受招安,最後都逃不過失敗的命運。海盜的下場多半是不幸的,海盜永遠打不過時間,這是海盜的悲劇。既然台灣人的祖先裡包括海盜,那麼不能不追問,台客文化裡是否也存在著這種悲劇意識?

悲劇和悲劇意識

首先,必須區分悲劇和悲劇意識。悲劇是人生的情境,悲劇意識則是對人生情境的了悟。所以悲劇屬於人生,悲劇意識則屬於藝術。悲劇人物自然會流露悲情,卻不一定具有悲劇意識。類似莎士比亞劇本「王子復仇記」裡的漢姆雷特的人畢竟是少數。悲情必須提昇到悲劇意識,才臻藝術的殿堂。台客文化裡存在著悲劇意識不僅不是壞事,反而可能成為偉大藝術創造的原動力,因為悲劇永遠比喜劇或鬧劇更能打動人心。

仔細閱讀台灣民間故事和歷史故事,就會發現台客文化從一開始就充斥悲劇意識。根據王詩琅先生所著台灣歷史故事(玉山社出版),最早的台灣歷史故事當屬海盜林道乾的故事。林道乾得到神人賜給他三根神箭,打算在清晨射死大明的皇帝,卻不幸因妹妹過早拿開雞籠的罩子,錦雞受驚而鳴,林道乾聽雞鳴就將三根神箭射向空無一人的皇帝寶座,因而失敗。這故事有許多層次。第一,林道乾為什麼不讓錦雞自己依天時而鳴?這是人力干預天意的悲劇。第二,男人往往受到挫折就歸咎女人,這是中國男人的通病。可憐林道乾的妹妹因而自殺,林道乾連為哀悼她把錦雞殺掉都沒有。這人真是自私到家,活該他失敗。(中國的民間故事和神話故事常暗暗為女人打抱不平,正如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講的其實是家暴的故事,不然嫦娥好端端為什麼要躲到月亮上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這無疑是錯過時機的悲劇。

類似林道乾這樣錯過時機的故事,充斥台灣民間故事和歷史故事。例如鴨母王朱一貴的故事,講的也是錯過時機的悲劇。延平郡王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也是海盜,鄭成功北伐的故事同樣是時不我與的故事。當然,被阿扁譽為國歌的「望春風」的歌詞不消說也是對時間流逝的感嘆。再把時間從過去延伸到現代。吾友的父親在老蔣時代曾任重要軍職。據吾友說,老蔣午夜夢迴,曾多次下令反攻,又多次在清醒後召回機艦部隊。最嚴重的一次,飛機都飛到閩江口了,終於在部下苦勸下召回。老蔣清醒後顯然也知道時不我與。這些故事疑真似幻,和鄭成功北伐的故事前後輝映。

悲喜鬧劇結合

悲劇可以和喜劇鬧劇結合。即使是莎士比亞的劇本,也會在悲劇裡面發現喜劇鬧劇的娛樂成分。在現代台灣並不乏這樣的例子。例如阿扁坐了總統座機到處亂跑搞飛機外交,幾乎可以比美華格納的歌劇「飛行的荷蘭人」。阿扁顯然認為他的的飛機外交是一大外交勝利,至少他東奔西跑拜訪一些鼻屎大的國家(外交部長陳唐山的名言),比在國內快樂許多。飛機外交成為阿扁最佳的心理治療,可惜對台灣人民而言,代價稍微昂貴了一點。「飛行的荷蘭人」故事裡的船長遭天譴,到處都無法登岸,必須永遠漂流。阿扁飛機外交最後的結果,可能就是被老共和老美合力防堵,弄到他的總統座機到處都無法降落,甚至連台灣人民也不再歡迎他,真正成了「飛行的台灣人」。阿扁或許缺乏悲劇意識,他自己可能還渾然不覺,在旁人眼中這是個明明可以避免的悲劇。這也應該算是現代台灣現代歷史故事的外一章。

最可驚異的,應該是藍軍要人紛紛回大陸,但是從連戰、宋楚瑜到李敖登陸的都是老人族。一句「連爺爺您回來了」不僅是坎普而已,也突顯了兩岸在年齡上的象徵差距。不但藍軍是如此,連綠營登陸的也以老人族居多。坦白說,這是我再也沒有料到的反諷鬧劇。我以前一直以為未來是年輕的台灣面對老大的中國(記得余光中的詩句嗎?中國是我梅毒的母親,台灣是我年輕的小妻),現在卻擺明了反而是年老衰退的台灣面對興起中的少年中國。這真是一大諷刺,老殘遊記不料竟有了台灣版。

總之,錯過時機的悲劇意識是台客文化的基調之一,對這悲劇意識的掌握是台客藝術創造的基本動力。眼前的台灣,每天喜劇鬧劇醜劇活劇傻劇層出不窮。或許藝術工作者的職責,就是將亂世的喜劇鬧劇醜劇活劇傻劇人間百態,提昇到傳統台客悲劇的境界,以藝術的手法呈現,給予人們深刻自省的機會。幸好台客文化同時也是彈性求存的文化,什麼時候能掌握時機在灰燼中復甦,再度變成少年台灣?二十年風水輪流轉,壓不扁的玫瑰永遠有翻身的機會,這就是海盜不服輸的本性。


轉載自張系國的快活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