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h一直萬分後悔，當年在法國巴黎旅行，不曾讓街頭藝術家為他留下一幅素描。他說，他失去了一個機會，從另一位藝術家的眼光看見自己。因此當我們在百花大教堂周圍看見許多街頭畫家時，Josh要我一定得留下一張素描。


街頭畫家很多，有的著重細節，目標是畫得像，有的畫風粗獷，大筆一揮，抓住的是神韻。我們在一位戴墨鏡的畫家背後停了下來，觀察他的作品。他的右手隨意抓著一支炭筆，左手則握住一塊扭曲的橡皮擦，兩隻手掌沾滿碳粉。「畫畫嗎？」他問。「嗯，」我們回答。「有時間嗎，要慢慢畫，不能趕喔，」他說。「沒問題，你慢慢來。」


我坐了下來。「放鬆，看著我的眼睛，」他指著自己的墨鏡。我點點頭，心想，我哪看得到你的眼睛，我只看得到你的鏡片啊。


週六，佛羅倫斯儘是遊客，人來人往，好多人停下來看他畫畫，也順便看我。東方女孩相形少見，坐在這兒不動讓人畫畫的更是少見。好多人，擠眉弄眼的……「你沒有看著我的眼睛，」他說。啊，我把心收了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趕緊盯著他的鏡片看。


我看著他的鏡片……這副墨鏡罩住他的眼睛，好貼臉，他的鼻子真挺，咦，墨鏡有反射影像，我看得見自己耶，頭髮飛了起來，撥一下頭髮，我的領子好像翹了起來，趕快拉平。


「啊，你沒有看著我的眼睛，我要殺了你！」他突然叫了出來，裝出要掐死我的樣子。我趕緊回過神來，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從你的眼鏡看得見我自己。」「我知道啊，所以你很不專心，動來動去。」他又做出很抓狂的樣子，然後嘆了口氣對我笑笑。


他掏出香菸，叼了一支在嘴上，「你要嗎？」他問我。「不了，謝謝。」我探了頭看一下進度如何，他還在畫我的眼睛，而且尚未完成，感覺塗塗抹抹的，好像難以下筆。「如果你一直很不專心，我就沒有辦法畫你，你要看著我的眼睛，只能看著我的眼睛。」他很認真地再一次對我說說。


好了，我可不想弄出人命來，「東方女子血濺百花大教堂」，我可不想這樣的標題傳回台灣。我再一次深呼吸，放鬆，看著他的眼睛。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突然發現，其實他躲在鏡片背後的雙眼，我是看得見的，我看他瞇著眼睛看我，再瞇著眼睛看畫紙，再回頭看我，偶爾提醒我調整臉的角度，但他的雙眼始終非常用力，像是要看透什麼似的，很用力地凝視著……


「是了是了，現在這樣就對了。」我突然聽見他低聲地歡呼，然後畫畫的手快速地揮動了起來。「這樣就對了，這樣就對了……」他忽然非常地開心，然後喃喃地說了一連串的義大利文，甚是興高采烈。


我依舊望著他的眼睛，認真地研究著，像是要找出什麼東西一樣地，看著他的眼睛……「嘿，羅蜜歐！」他突然喚住在一旁拍照的Josh，「好了，你要不要瞧瞧？」好了？我像是從夢中醒來，已經好啦？「不錯，抓到了你的味道，」Josh對我說。


我站起來看「自己」，嚇了一跳，那樣的眼神，我的眼神，很豐沛的情感和意味在我的眼睛裡，這樣熱烈而激情的，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我的雙眼。


「你很不專心，」酷酷的畫家對我說。忽然一陣心驚，總覺得他不只是在說畫畫的過程。「你要專心，一次只看一雙眼睛，這樣，對方才能夠畫出真正的你。」


這一天，我在千里迢遠的佛羅倫斯的街頭畫家眼中，看見前所未見的自己。


轉載自蕾娜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