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在農莊（Tom at the Farm）》是我第二部Xavier Dolan編導的作品，行前未看過電影預告或任何簡介文字，但對電影海報上Dolan面露驚恐又帶邪怨的神情，印象深刻。聯想到《鬼店（The Shining）》中Jack Nicholson飾演著魔迷亂的父親或《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裡瘋狂莫測的「小丑」Heath Ledger；「著魔迷亂」、「瘋狂莫測」，事實上也正是我對《湯》片觀後最直接的感受。

從故事一開始，Dolan獨自駕車奔駛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隨後車停在濃霧中彷彿遺世獨立的屋舍、牛棚與穀倉之間，問門無人應答，本該恬靜的鄉村風景，卻令人感受詭譎氣氛已悄然籠罩。這份不尋常的緊張，為接下來故事人物關係的開展奠定基調。

Dolan的成名作《聽媽媽的話（I Killed My Mother）》將母親與青春期的同性戀兒子，彼此依賴，卻又割據，卻又對峙的扭曲情感、情緒，精準描寫直入人心。在這部半自傳電影中，憤怒的19歲青年眼底的母親品味庸俗、言行粗鄙且喋喋不休，如此女人卻又是給予生命、供養吃穿的源頭，逼得自己再無處可去。《湯》片再次處理了這種人際關係間的高度張力，但處理層次不再僅限於母子，而是擴展到類手足的曖昧情慾。

原來片中由Dolan飾演的湯姆任職於大城市的廣告公司，為了替同公司的同性愛人吉翁奔喪，來到吉翁的鄉間老家，並見到男友的母親與哥哥法蘭西；吉翁母親不知道湯姆是兒子的戀人，知曉弟弟性向的法蘭西則心底有數。

在三人曖昧不明的理解中，都想從對方身上各取所需，那彼此依賴，卻又割據，卻又對峙的情感角力再現，因勢成三方，越顯勒索無度。湯姆一心想以未亡人的淒清姿態追悼愛人卻不可得；悲傷的母親渴望理解隨距離與時間越趨陌生神秘，卻因沒入死亡之暗於是再無能接近的小兒子，遠道而至為兒子奔喪的唯一之人，湯姆，便是再次照亮兒子面孔的希望之光；畏懼母親並將弟弟性向視為不可告人之事的法蘭西則以暴力要脅湯姆不准洩露絲毫，還得合演一齣弟弟女友因情緒崩潰不敢前來奔喪的大戲。

整部戲最令人好奇的地方就是湯姆在農莊，不在囹圄，更不在地獄，理應撇頭就能走開，但為何「走不了」變成整部文本的主題？表面上，湯姆對戀人之愛之生死的執著成為無形牢籠，將他囚困農莊；不過在Dolan調度架構下的「為愛執著」不單單出於「妾身未明」的不甘願。法蘭西對湯姆拳打腳踢，強迫他一塊嗑藥；在穀倉裡兩人又相擁起舞或開車兜風喝了酒，暗角裡近身凝視，鼻息之間，彷彿從彼此身上看見缺席的情人／弟弟的魅影，這兩場戲皆拍得極好，兄弟／戀人的界線在兩者（三者）之間模糊失焦時而重疊。湯姆面對法蘭西，有種人質情結的微妙情愫。

Dolan曾說自己對個性強烈的女性角色特別感興趣，「母親」似乎便成為他創作欲望的最大投射。但若問為何「母親」能深刻影響他至今的作品？Dolan坦誠自己也搞不清楚。〈湯〉片中，母親幾乎是兒子法蘭西無法穿透的一個謎；他希望她擁抱全世界所有的快樂，卻也賭咒她早死眾人早解脫。法蘭西戒慎恐懼地依附與母親共享的每天。

恐懼是會傳染的。農莊附近的居民、載客的司機，都不敢靠近這家人，法蘭西被鎮上所有餐廳、酒吧禁入，起因一個多年前，喧騰小鎮一時，如今沒人願意再提起的故事。知曉故事前後，湯姆的轉變讓人看見，愛情、暴力、藥，皆足以致癮，往人性最幽深的軟弱裡鑽，鑽出洞，再也難以自拔；有時候它們更是同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