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8 11:25:38敗家雙季刊主編兼倒茶

[人物] 我們的藍調——小津安二郎(上)

去年,也就是2003年,為了慶祝藍調音樂的誕生一百週年,美國的PBS(
Public Broadcasting System)製作了一系列關於藍調樂手的電視節目,其中還邀請了像是Martin Scorsese和Wim Wender這種響叮噹的人物執導,同時也配合了書籍和影音產品的發行,整年下來,實在好不熱鬧。巧的很,同時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們的藍調——小津安二郎,也悄悄的冥誕一百週年。

小津的許多作品,尤其是晚期的,其藝術完整度都臻乎完美的境地,所以關於他電影分析或評論的專著,實在是多不勝數。這本是件好事,只可惜大多數影評(尤其是歐美的),或許是出自於不瞭解,對他的電影許多地方過份詮釋,有意無意地將小津的電影導向一個過於抽象的,『電影菁英』間的範疇,再加上每個人總是一再反覆提到電影中的家庭關係,鏡頭為靜止而且大多離第三呎高,諸如此類的事情(很不幸的,我們等下也免不了要提到一點)。如果許多人因此有了成見,覺得無趣而拒小津於門外,那著實是可惜了。如果小津還在的話,應該會這麼說:『喂喂喂,你們別把我說的像死板的怪老頭一樣吧!』

竊以為,觀賞小津的電影不需正襟危坐,只需要放鬆心情,或許開瓶小酒,夾點小菜,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上廁所便上廁所,想放屁便放屁。只(一定)要多看個幾部之後,不用那些裝模作樣的影評,也包你能輕輕鬆鬆地進入小津獨特的電影世界。

小津電影的獨特性來自於他智慧人格,那種以略帶戲謔的幽默的灑脫,來面對人生的悲哀性,他想捕捉的和美國短篇小說家雷蒙卡佛(Raymond Carver)很相近,是的那種所謂的『人的況味』。所以,電影裡面發生什麼事情,其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人物怎麼面對和面對時的態度。不過也是這樣,很多人都誤認為小津的電影大多沒有什麼變化,講的總是嫁女兒,子女不肖,家人去世,這一類的微末之事。其實他電影中一個很大的趣味,便是不同個性的人面臨同一件事的比較。就好像歷來的詩人詞客,不也都是在死死板板的規格之下,創作出了無窮的人生與世界嗎?

想深入瞭解小津的電影,我們應該要先對他的個性和生長背景有一點認識。小津是個個性爽朗而且非常幽默的人,雖然帶點不正經的戲謔,不過並不令人討厭,因為他的率真,反而有一種獨特的可愛。對於許多事情有近乎頑固的堅持,絕無妥協之處。極喜好杯中之物,興致來時,總喜歡詠個詩作個陫句自娛。從小便很喜歡看電影,有段時間著迷於攝影,也一直在畫水彩畫,這些特質,也通通反映在他的電影裡面,尤其是對於每個畫面的美感要求。不過,人在年輕的時候若是這樣,如果又成績平平不愛唸書,則往往被視為是個麻煩的人物,尤其小津的哥哥新一(可不是工藤喔)和弟弟信三都是非常優秀的學生。所幸,小津的母親由於父親長年在外,出於一種補償,對小津甚是疼愛,小津得以自由自在的過活。

中學的時候,由於寫給低年級同學一封半開玩笑的情書,遭到學校的逐出宿舍,不過他便利用這個機會大看電影。蒙混畢業後,在偏僻的山中雖也謀得一個教職,不過小津每天總是和朋友盡情喝酒,不久便積欠了一筆酒債,由父親電匯了一筆錢才償還掉。家人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將他召回東京,並由叔叔介紹在松竹製片蒲田場當攝影助理,雖然父親一開始覺得那是份不入流的工作而反對,不過最後也還是贊成了。這下小津總算是找到比較有趣的事,並在當時很好的導演牛原虛彥底下開始做事。

那時候的小津,大抵上是一個活力充沛,做事勤快的青年。有一件小事,讓人映象非常深刻,根據攝影師酒井宏的回憶,小津常坐在牛原虛彥的旁邊,熱中於請教許多拍電影的問題,他記得有一次小津問『未來的電影,會是怎麼樣的面貌呢?』當時只是攝影助理的小津,就會去思考這一類的問題,顯然他日後作品的成就絕非偶然,乃多年嘗試之後的突破。

小津常在剪接室裡問牛原關於影片分鏡的問題,牛原告訴小津,那些不是攝影師的問題,而是導演的。於是,小津萌生起當導演的念頭,在那個時候,你必須從某個導演的助演開始。不過驚訝的是,他並沒有選擇牛原,反而選了一個在當時不怎麼入流,現在也沒什麼人記得的導演大久保忠素,原因或許是小津覺得他和自己在個性上有相通之處。

大久保忠素向來以『低俗導演』自居,是一個專拍簡單故事夾雜葷笑話,或是瘋瘋癲癲的惡趣味那一類的電影,以今天的說法,大概就是像『王牌大賤諜』或是『Undercover Brother』這一類的電影(其實我覺得還真的蠻好笑的)。而且大久保忠素以懶散著名,常常拍片不到現場,這時候就由副導自由拍攝,這些應該都很合小津當時的脾胃。大久保同時也是一個頗為豪爽的人,試映的時候,如果某個場景讓大家哈哈大笑,他就會說這是副導拍的,如果大家覺得無趣而笑不出來,他就會摸摸鼻子說是自己拍的。小津後來自己獨當一面之後,最後就算對演員的演出和結果不滿意(當然,那是在演員也嘗試許多次之後),電影一旦完成之後,他也絕不怪罪演員,總是自己將成果承擔下來。這一點上看來,除了小津自己的個性之外,或許間接也和當年大久保共事的經驗有關吧?而且大久保從不會強加自己的觀點給他的副導,總是會耐心的聽你的意見,如果覺得有道理的話,就會採用。就這一點而言,小津非常的幸運,因為他能自由的發展自己所喜好的風格,不至於在副導時期就被定了型。

1926年左右的一個小插曲,讓小津升上了導演的位子。某天中午,小津肚子特別餓,由於食堂人多,所點的咖哩飯遲遲未來。後來侍者反而先給了晚到的牛原虛彥,小津向侍者抱怨,侍者則回答:『人家牛原先生是導演,而你不是。』鮮少動怒的小津一氣之下,便給了侍者一耳光。廠長城戶四郎後來把小津找來問了清楚之後,便問小津能不能寫個劇本來看看,顯然上面有意思要升小津為導演。小津一開始給了一個之前寫好的劇本『瓦版大山』但沒被採用,後來又寫了一個『懺悔之劍』才被接受,此後正式開始了他的導演生涯。不過,更重要的是,他也因此結識了後來長期合作的共同編劇和一輩子的摯友——野田高梧。

小津早期的電影,由於他還抓不準自己的特長和風格,所以嘗試頗多,相對說來題材變化也較廣,不過多為喜劇(註解一)。看到這些電影,除了本身有趣之外,最有趣的地方還是在於讓我們知道,原來小津以前是這麼搞笑逗趣的人。大致上說來,小津非常努力的將劉別謙的風格,或許還有一些大久保的影響(像是電影裡常有人在偷偷抓一下屁股或挖個鼻孔之類的,即使是後期,人物也都不停上廁所),轉換成自己的。因為他自己成長背景的影響,他一開始蠻偏好大學生生活和浪子回頭的故事。

從小津的個性看來,我們也不難瞭解,為什麼他這麼喜歡劉別謙(Ernst Lubitsch),而且深深受其影響。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小津對異性非常的害羞,從沒不知道怎麼樣適當的表現自己,所以劉別謙電影那面那種風流倜儻而又幽默優雅的男性,可能偍共了他一種補償的作用。小津早期的許多電影,都直接或間接的顯現出劉別謙的影子,像是在『東京之女』裡,我們看到了一段『財迷心竅』(If I Had a Million),而『婚姻學入門』更是直接仿自『婚姻哲學』(The Marriage Circle),『青春之夢今何在』也是改自『海德堡的學生王子』(The Student Prince in Old Heidelberg)。『東京之女』的『原著』作者,恩斯特‧舒瓦茲,其實根本沒有這個人,而是取自劉別謙(Ernst Lubitsch)和另一個導演Hans Schwarz兩個人的名字(註解二)。另外『年輕的日子』,『淑女與鬚』以及後來的有聲片『淑女忘了什麼』和『茶泡飯之味』,也都是頗成功的仿劉別謙之作(當然也有一些失敗的)。我猜,如果劉別謙生在日本的話,也是會這麼拍吧?

從1926年開始,到兩年後的『搬家的夫婦』,小津說才第一次體會到當導演的樂趣。再到1931年的『美人哀愁』這五年的時間內,小津漸漸知道自己不適合拍浪漫愛情片(雖然因為劉別謙的關係,他一直很想拍),也瞭解到了自己適合的題材。所以後來才拍出來讓小津大獲好評,像是『東京合唱』和『我出生了,但』這一類,以幽默的方法來顯出當時由於經濟不景氣,一般人謀生大不易的『小市民電影』,在當時並被認為是日本寫實電影的先驅(雖然這不是小津的本意)。附帶一提,Wim Wenders的長期編劇搭檔兼好友,小說家Peter Handke也是個小津迷,在自己唯一導過的一部電影『Left-Handed Woman』裡面,那個單親媽媽帶著小孩去戲院看的電影就是『東京合唱』。另外,由於『我出生了,但』算是小津早期較沈重黑暗的電影,當時片場也沒啥信心,延後了兩個月才上映,不過現在看來,則是毫無疑問的佳作。





註解一:事實上,當時片廠的傳統是要求每個人都從喜劇開始,像成瀨己喜男和溝口健二也都是。不過顯然喜劇正對小津胃口,而他一輩子也都沒放棄過幽默感。在某個程度上,日本導演周防正行(『大家來跳舞』)說的很對:『小津安二郎只拍喜劇片,還有,小津安二郎只拍娛樂片』若是對於小津這個人有更深入的了解之後,便會發現此話一點也不假。至於誰是劉別謙,可以參考之前一系列的拙作『劉別謙式觸動』。

註解二:小津常常拿原著這回事開玩笑,除了這個之外,常常出現的詹姆斯‧慎,其實就是小津自己。『突貫小僧』的原著野津忠二,其實是野田高悟,小津安二郎,大久保忠素和池田忠雄四個人各取一字而成。喜八系列的『東京之宿』,原著Uinzato Mone其實是小津,池田和荒田正男三個人用『without money』亂編出來的,契合劇中的故事。

圖為岡田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