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2-17 20:21:18尚未設定

「行者無疆」讀後感

記得是在2002年初的一個週末,在誠品台大店瞥見了剛剛大量上架的「行者無疆」。

那時心裡既驚且喜:余文不是自「千年一嘆」之後,自言封筆了嗎?還是,出版社又翻出了秋雨體的陳年舊作,趕逢年關之前,好趁興賺一筆讀者的年終獎金?匆匆購下,急急查閱。原來,余秋雨希望延續他在「千年一嘆」之後的考察步伐,在中、南亞見證過早興勃發而今斷垣殘壁的亞洲文明之後,這次希望能再探歐洲文明,完成三大文明的比較對照,找出自身中華文明的優劣進路。

相對於歐陸那些既遙遠又熟悉的名字們,這次有余秋雨在前引路,我們,還等什麼?而閱畢了他這次的所思所感,看過了他這次所提出來的文明命題,我們,又從余秋雨的鏗鏘當中,聽到了哪些熟悉與急切?


一、余秋雨的寫作手法

「行者無疆」既屬遊記,讀者少不得先得從遊記的體裁手法開始看起。大凡文章,不脫寫景敘事抒情議論四類;遊記之林,拙筆者自限於寫景敘事,高妙者則進於寫景敘事,出於抒情議論。文章高下列班,由此而分。

而「行者無疆」又如何進於寫景敘事,出為抒情議論呢?讀者或可由精妙文章略窺門徑。筆者以為:最最動容、成於至情的章節,莫非過於米、達天才的彼此理解(大師與小人),歌德的攜顱相認(誰能辨認),賽萬提斯以苦難鑄澆而成瘦馬騎士(奇怪的日子),林布蘭的黯悟真相而學生漠然(自己的真相)等四篇。審視這四篇動人的力量何在?筆者相信:答案即在於,作者用本身的生命高度,來成就由景事切入抒論生命張力的昇華過程。究其原因,無非出於余秋雨自身經驗的同理唱和,以及他專業浸養出對悲劇型式的審美崇拜。

比如「知音」,一種在相同天域的彼此理解;比如「苦難」,一種鑄鍊皇皇巨著的先聲;比如「蒙昧」,一種同時當代對於大師的不理解;讀者幾幾乎都可以從余秋雨以前自身的故事,見到相同的基調(註一)。這也是為什麼余秋雨會選擇從大師最孤寂、最苦難的時刻切入側寫,而沒有流俗於歌頌大師成就的原因。其他余秋雨以前曾經關切過、遭逢過的課題:比如「小人」,一種對好人惡意中傷而能沸沸湯湯的族群(見於稀釋但丁、圍啄的雞群、扼守秋天、漫漫長夜),由「歷史的暗角」(註二)起訖於「關於小人」(註三),余秋雨頻仍交手。比如「鄉愁」,一種遊子離家遙望的遠距思念(稀釋但丁、請回喬伊斯),由「老屋窗口」(註四)發為「鄉關何處」(註二),余秋雨從切身應和到了大師巨靈。比如以家族之力守護文化元氣,「風雨天一閣」(註四)與美弟奇家族竟至遙遙相望……

或者我們可以說:余秋雨已經對相當程度的生命課題,完成了屬於他自己的整理吐納。因此,莎士比亞也好,蘇東坡也罷;莎翁東坡雖「身處異代不同時」,然而余秋雨眼裡兩人面對的生命課題,也因著余氏自己的吸吐,得以為讀者爬疏而出。


另一種余秋雨寫遊記的方法,大多出於景事、止於知性上的議論。余秋雨知性上秉持的基調,則出於他的文化考察與文明對話使命。比如「仁者樂山」談山水哲學兼城市發展;「空空的書架」談大學的良知、兼論歷史真相的詮釋態度;「懸念落地」談中西對私有領域尊重的差異;「木石是非」談中西建築異同;「歷史的誠實」談文化本真與文明狡揉……等等。甚至在停腳處,比如在日內瓦的一個夜晚(閒話旅遊),余秋雨受訪,也會心有懸念地提起歐洲值得中國學習趕上的地方。這一方面的議論文體,或多歸因余秋雨出發前所設定的察訪目的。只是,筆者以為:余文立意雖好,然而提論作答的角度,容有再議之處。

先談余秋雨的答案。為促進中歐文化對話交流,余以為盡速搭建「第四座橋」、力倡藝術創作,應是解決之道。不過筆者以為:其實有另一層次的答案,余秋雨書中已多論及,只是最後又因焦點回到整體文化上,而使余秋雨忘而略之。這個答案,就是在「城市」層次上談文化氛圍的培養與交流;而避免將答案又簡單歸納為「中華v.s.歐洲」的空泛命題。

怎麼說呢?「城市」相較於「民族國家」,具體的多、可行的多,政策執行也容易觀察的多、量化的多。「行者無疆」當中,在在論及一個城市可以對文化展現出的百川匯流、聚合吐納,如羅馬、巴黎;城市可以滋養一代巨擘,如文藝復興三傑、貝多芬、愛氏、德國哲人、法國文豪等等;城市更可以藉由與自然相唱和,薰陶作育出優良氣質的城市居民,如維也納、伯恩等等。不管從異質文化的交激勃發、還是大師巨擘的吐納百代,甚至還原到最基本的人民知禮守法,城市,都一直是最可以被努力與觀察的單位。甚至,由立意「城市文明」推衍出政策綱領乃至執行細節,整體流程,參照範本,多所可行。所以筆者好奇:何以余文在談及了這許多城市風情之後,最後卻又草草將答案作結於整體文明之上?我質疑。

另外,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民族國家摧枯拉朽之勢已不復挽回。在此背景因素下,方有杭廷頓「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重建」的文明板塊論之流,企圖將答案跳脫民族國家,上升到文明層次追索答案。不過,也有越來越多人重視「巨型城市」(mega city)的誕生,認為在民族疆界漸次消失的同時,二十一世紀將會是巨型城市主導的世紀。經濟面如大前研一,建築面如庫爾哈斯,實例如新加坡、紐約、東京、上海……相較於「文明板塊論」,筆者倒寧可相信,「城市」,才是當前文化交流的實際發生點與著力點。

余文以「文明」之名的提問方式,在筆者看來,也因為余秋雨堅持必須「大哉斯言」(這是他設定的考察使命,不是嗎?),有些「大」問題反不及「小」問題來的有力精采、直指人心。比如,同樣談美食,泛論中法飲食文化就不如直喝一碗馬賽魚湯,來的簡單暢快。比如,談文明演化,阿爾庭議會收編草莽於法律,就不如論北歐海盜的草莽真誠、甚至邊緣文化如青樓乞丐來的鮮活有力。直言之,秋雨體因為秉持著文化使命,才走出了這長空萬里的三大洲察訪之旅;但在提問作結之餘,卻拘泥於整體文明層次的應對進退,讓許多簡潔洞見只能被擱置於短文偶見當中,成為冗長旅程的點綴。這一點,生成悖論,殊為可惜。


二、余秋雨「沒有」寫些什麼?

談完了余秋雨的寫作角度,我們可以再來揣想一下:「行者無疆」當中,余秋雨選擇「捨棄」了什麼?讓他的筆避開了什麼?

余文的根本動機,可以見於自序,頁14:「憑我以前的閱讀印象和實地探訪,朦朧覺得歐洲文明應該有一具粗矌而強悍的生命原型……直奔那裡,既疑惑又信賴地面對陌生的土地,扣擊一直與蒙昧和野蠻裹捲在一起、又搏鬥在一起的文明。……我為人為文的主題,至少有一個最原始的主題:什麼是蒙昧和野蠻,什麼是他們的對手—『文明』」……

因此,余秋雨走過了南、中、西、北歐,見證過千年以前的強健、百年以前的哲思完備,以迄數百年間精美漸生的瑣碎細氣,終以凜冽刀風、人類的原始體態與溫情,替歐洲之旅作結。

闔書細想:我們本來對歐洲,也算不無了解。那麼,有哪些曾經熟悉的名字,卻沒有出現在「行者無疆」當中呢?當然,一本書篇幅有限、作者精力有限,對於浩瀚如海的歷史典故,余秋雨依其所本而有所篩選,絕對是必須且正當的。只是,做為一個大膽的讀者,我們可不可以去嘗試揣想余秋雨篩選典故的角度?進而了解他所意欲從事的文化對話??

這麼一想,有幾個名字冒了出來:比如說,奧古斯丁?哥白尼與克卜勒?亞當.斯密?俾斯麥?甚至是波士尼亞、愛爾巴尼亞、塞爾維亞三小國?

如果一個大膽妄為的讀者如我,對照上述的名字與余文內容作一聯想,那麼,我可能會給的答案會是:余秋雨略過了幾次人類文明史上的重大倒退,讓歐洲文明史依其規劃旅程(南、中、西、北歐),成一線性式的前進,而並不真如歷史所演,文明史其實進三退二、顛沛流離、滯簸難行。

比如說:余文論及了文藝復興三傑,甚至在審美層次上替米開朗基羅以及接下來的伽利略,為其個人苦難作了開脫。但是,之前的黑暗時期與政教合一時期呢?這不是歐洲中世紀歷數百年而難踰越的文明黑洞嗎?十八、十九世紀的德法巨人,俾斯麥與拿破崙呢??他們不是欲期豐功偉業,手掀烽火巨浪嗎??甚至行至二十世紀,巴爾幹半島火藥庫的一觸即發,怎麼也未見秋雨論及??二次戰後,因阻絕德國發展所從事的民族國家劃分,造就了多少悲劇;這些,在「行者無疆」的哪裡?

與其說是篇幅所限、筆力有窮,筆者倒寧可相信:余文是有意識地避開了這些文明倒返。凱撒的雄霸四野,可以因為是發生在文明的萌芽時期,被歸納為文明對蒙昧的一種征服。然而上面論及的文明倒返,就比較再難用相同的理由,去合理化斯時人類的私心、蒙昧、貪婪與好戰本能。筆者覺得,一來這與余文的「文明進步」步調不符,儘管現下仍然處處隱藏危機,文明仍然必須小心以對;但如果結論成為「文明本奠基於人類的無知之上,文明既為擺脫無知而生,亦隨時可能為無知反噬」,那麼,一切觀察與推論,很容易變成庸人自擾。其二,余秋雨本身也比較難原諒人類的邪惡面。這兩種想法在最後「歷史的誠實」一文發現了蛛絲馬跡(頁414):「……後世的許多邪惡就失去了這種『歷史的誠實』。那些戰爭狂人、獨夫民賊、法西斯份子往往很有文化,甚至還為自己的暴行編造出一套套堂皇的理由,這就不是文明演進長途中的自然順序了,因此只能是再也變不了人的猿猴,永無療救希望的盜賊。……」

也許,我們在領受秋雨體之於歷史典故的美學觀點時,真的應該好好提醒自己:別耽於這文字的甜美。真實,要比這殘忍太多。

(略提一筆:你看即便是拿破崙,余秋雨著重的也是滑鐵盧的美學意義;史家嘗謂拿氏期望的雄霸歐陸,余文則隻字未提。嚴格說來,我們的確沒從「行者無疆」裡讀到,我們慣常認識的拿破崙;我們所讀到的,比較像是出於秋雨的莎翁悲劇體拿破崙。)


三、「行者無疆」與「千年一嘆」(註五)的差異

另外,再把「行者無疆」與「千年一嘆」兩本書略作比較。

的確由於歐洲與中亞的文化源流與文明現況差異頗大,這兩本書讀起來味道頗有出入。「千年一嘆」時,依余所言,每天都維持寫作狀態,因此文字維持一定的粗礪程度;我想,「行者無疆」,未必如此。

有幾個地方可以概述兩書的風格差異:

第一, 就內容上來說,「千年一嘆」比較像是減法,而「行者無疆」比較像是加法。

「千年一嘆」走過了中亞文明的昔日輝煌,卻歷歷在目見證了今日衰敗、以及種種泯滅人獸之間界限的舉動,於是在走到了印、巴,驚人的貧窮、對生命人權的徹底漠視、對美學的徹底破除、甚至在理想國內恆河邊對尊嚴的完全踐踏與放棄,「我拒絕說它美麗」……

余秋雨在「千年一嘆」裡面的沉痛吶喊,像是放棄了所有的精緻文明的瑣瑣碎碎,被迫在人性關頭,作出的大是大非證言。

而「行者無疆」呢?卻比較像是在驚嘆過文明的華美之後,終於在北極圈,藉由自然之力,反璞歸真,放下這一程已經滿溢的行囊。舒口長氣,提筆完結。

讀一個加法的文章,宛如老饕入肆;讀一篇減法的文章,卻有如苦僧修行。領略文明之華美、嘆服賢哲之慧智,莫如行者無疆。剝除瑣絮、抖落無謂,直指本心,可能千年一嘆。

另外,就是旅程餘豫,可以讓作者為文行有餘力。比如千年一嘆,途中常萬里跋涉,為維持每日一文,常見余秋雨勉力提筆,簡寫落日黃沙、車馬勞頓,簡言之:因無所感,停於敘事寫景,故謂之「無聊」。不過在行者無疆,作者可以在上千字的短文中,處理大師的悲劇美學、城市的文化吞吐、民族的觀點差異,兩相比較,則行有餘力的太多。




最後,再以余秋雨的一段話,以為本文結語。

在「恬然隱者」當中,余秋雨提及:「根據上一次在人類古文明遺址進行數萬公里考察的經驗,知道越是缺少資料裝備,反而越能喚醒生命底層的感悟……」

寫了這麼多,從文學面、美學面、歷史面來看余秋雨,究竟,我對「行者無疆」的感覺是什麼??

放下那些揣想、比較、察證、使命,我想,我最喜歡的,還是秋雨體裡那些聖哲們遇到的人生命題:賽萬提斯如何由苦難鑄澆出況達、林布蘭如何自潦倒中皤悟吧?

註一:文化突圍—世紀末之爭的余秋雨,徐林正,生智出版社,957-818-220-1
註二:山居筆記,余秋雨,爾雅出版社,957-639-183-0
註三:霜冷長河,余秋雨,時報出版社,957-13-2879-0
註四:文化苦旅,余秋雨,爾雅出版社,957-639-083-4
註五:千年一嘆,余秋雨,時報出版社,957-13-31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