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12-11 23:21:19尚未設定

台北人

台北人,白先勇著,爾雅出版社,
10-Aug-2000 重排十四印,ISBN : 957-9159-88-2

白先勇早已是現代文學中一顆璀璨的巨星。台北人的諸多短篇小說,也已經跨越文字的藩籬、改編成其他不同形式的藝術如話劇、電影等,呈現多元化的風貌。像是永遠的尹雪艷、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遊園驚夢、花橋榮記……等等,即使不曾讀過台北人的讀者,想必也已耳熟能詳。

雖然文學界對白先勇的研究已經汗牛充棟,但是一來並不代表台北人中沒有蘊含新的解讀可能;文學巨著往往能隨時代的遷移,而賦予讀者全新的觀賞角度。二來對筆者這種後生晚輩來說,一直不曾閱讀過現代文學的里程碑,也將是經驗上永遠的缺憾。因此這次希望透過對台北人的解讀,可以嘗試去經歷那個燦爛的時代。


首先,最令筆者印象深刻的,應該是台北人裡,短篇小說可以呈現的「力道」與「縱深」。台北人的小說長度,除去秋思(10頁)及國葬(14頁)兩篇不算,其餘十二篇頁數均落在20~28頁;當中20頁有六篇,22頁有三篇。長度如此驚人一致地短小,卻又感覺佳作紛呈、內容厚實;原因是什麼呢??

仔細研究台北人的寫法,可以發現:白先勇很能利用一個短景、或甚至僅僅只是一幕戲,就交代了浮生若夢、宛如南柯。怎麼說呢?比如:「歲除」只是一席飯、「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只是半晚;「思舊賦」只是一番唏噓、「梁父吟」只是一陣回首……小說裡面的「名目時間」也許區區不過經歷了一個鐘點。卻因為在這餐飯、這席話裡,打起了台兒莊大戰、歷經了北伐抗日、振臂起了五四反動學潮、湧現了青春風華,結果今昔交疊、靈肉並現,使得小說裡面短短的幾十分鐘,竟把由昔到今漫長的數十年給活生生地重現了一遍!這樣的「活法」對讀者而言,怎能不覺這眨眼即過的二十頁,顯得精采萬分呢??但在二十頁末了,再大的功業、再美的風華、再烈的情愛,也回歸到當下眼前的平平淡淡,又怎能不說浮生若夢、宛如南柯呢??

再作一個統計:利用「短景」交代完整篇故事者,十四篇中約佔九篇之多(「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也被筆者歸入,因為雖然小說內時間過了三個月,但讀者的感覺彷彿還一直留在公園裡)。小說中場景屢屢推移者,筆者大略也僅覺得尹雪艷與花橋榮記寫的精采,因為短篇不因場景變換而要生動人物,實在不易。每個場景要能入木三分,篇幅自然節省不得;也因此,太多的過場對短篇而言,很容易讓讀者抓不到重點。因此,白氏這種利用交疊過去與現在,構疊在一幕裡面的寫法,不僅豐富了短篇的內容,更因為白氏在篇末安排的無可奈何(例如賴鳴升的嘔吐、錢太太的搭計程車、余教授與吳柱國的分手、秦副官的聲嘶力竭……)而讓讀者產生了人生感悟。這實在是白氏短篇小說的一大特點。

其次,便是白氏在台北人中,處理書中角色面對人生變局的態度。

誠如歐陽子女士在新版台北人前的序言,白氏對角色的安排,大致可被分類成為:沒有過去或遺忘過去、完全或停留在過去、以及保留對過去的記憶卻能接受現在等三類人。筆者頗感興趣的,是來自於以下幾點的觀察。其一,便是第一人稱敘述(或記事觀點),是否能書就大悲痛、大情愛?

面對了海峽乖隔數十年、骨肉友朋兩地分這樣的變局,兼之以當年國民黨撤退來台,兵困馬疲的物資環境;白氏筆下並不乏大悲痛的角色境遇。像是「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的王雄、「孤戀花」的娟娟、「花橋榮記」的盧先生等等。不過,第一個觀察便是;面對這樣的悲劇處理,作者有必要用第三者的角度來敘事走筆,讀者的情緒才不會揹太大的衝擊、作者也不會冒無法挑動讀者情緒的險。像是總經理之於娟娟;如果第一人稱是娟娟,在她瘋殺柯老雄的時候,該怎麼交代娟娟的內心情緒??例如白氏在「遊園驚夢」便嘗試讓讀者直接閱讀錢夫人的內心,去面對錢夫人心裡種種滿溢的情緒,包括性暗示與高潮(白馬)、過去如今蒙太奇式的拼貼、社交圈的虛榮酬酢等等,不過無可諱言地,對讀者而言直接切入主角(錢夫人)的內心閱讀、面對沓如潮水亂無頭緒的思維,毋寧是極為吃力的,更何況是處理一齣人性上的大崩決?於是,筆者會認為;白氏維持了一定距離來「觀察」這些悲劇,不僅讓讀者在相當距離的觀察下,還能維持某種程度的感受力;同時,這個觀察距離也反映了白氏對於這些時代(個人)悲劇的基本假設。

相對而言,便是白氏對大部分的第一人稱角色,所賦予的生活態度。這種生活態度,其實便是白氏之所以對悲劇選擇保持距離的原因。看看這些第一人稱;「一丈青」的師娘生活隨緣,「金大班」風骨猶存;「花橋榮記」老闆娘生氣勃勃,「冬夜」余嶔磊雖老夢存…..這些第一人稱,都是上述歐陽子女士提的「保留對過去的記憶卻能接受現在」的人。這樣的生命態度,無疑才是為白氏所接受的;所以在這樣的生活態度當中,白氏才會願意切入角色內心,直紓(書)情感,甚而化身人物,慨言世事了吧??


其三,是對這些角色屬性的一點小小觀察。

雖然論者多以為:台北人中的角色橫跨社會的各階層。不過筆者以為:台北人的主要角色群,無非分為軍旅,(過氣)社交名流,以及服務圈子(僕人、舞女、工人)等;換言之,幾乎描述的不是社會的頂層、就是社會的底層,中產階級極為稀少(僅「冬夜」余教授、「花橋榮記」老闆娘及盧老師而已)。藉此時代背景的不同,我們可以觀察到台北人與現今文壇作品的幾點不同。

其一,由於中產階級(在當時)的缺乏,我們可以發現:現代作品常常描述公司(組織)裡面正式關係與非正式關係的矛盾衝突,例如;中階經理人欺下瞞上、或是總經理勾引女職員等組織行為的議題,在台北人裡面幾乎沒有看見。唯一的例外(描述正式關係與非正式情感衝突者),只有王雄對小主人那種矛盾的情意投射。因此筆者幻想;如果白氏安排了一場金大班與樸公的戀情、或是地下總經理嘗和李故將軍浩然的一段未了曲……像這樣虯結了身分、名位與愛情的矛盾相遇,而不僅僅只是在(不可再現的)過去與(已經妥協的)現今之間的想像衝突,不知道白氏會選擇怎麼安排情節??其次,也由於大型組織的缺乏(軍隊除外),非正式關係的描述較多。如果軍旅退休後的從屬關係亦被歸納入非正式關係,則角色間往來基於組織正式關係而衍生者,僅僅三篇而已(金大班、杜鵑花、孤戀花)。其三,便是斯時各人之間關係、以及自我定位的清楚。現代小說常常寫些主角意識漂流的文字,在光怪陸離的現代社會裡漂流遊蕩;與其美言是意識流,不如說是不知所云。台北人裡簡單清楚的關係,替角色架構了一個穩固的舞台。讀者也經此,看到了一齣齣的精采劇幕;免除了不知所云、拼合貼湊的畸形文字之苦。

最後,便是筆者自己對台北人的評價與定位。

筆者對於文學(或曰藝術),有幾個基本的想法。其一,是唯有大動亂、才能產生大清醒的經典作品。最深刻的文學作品,需要對人生有一番徹底的體悟與感化,而這些,都構成了對作者人本的高度苛求。因此往往在大動亂的時代,我們會可以見到巨橡之筆,寫出人性的光芒。台北人雖不似「卡拉馬助夫兄弟」或「罪與罰」,直使主人翁經歷大苦大難,讓讀者沐浴一場人性的三溫暖;但白氏筆下的尹雪艷,已標誌出芸芸眾生中唯一清醒的有情眼,引導讀者用憐憫心,去透視屬於這個時代的眾生百相。這一點,就可論為是白氏極為重要的文學成就。

其次,是作者本身的眼界水平,對應到作品可以到達藝術層次之間的關係。古諺:「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換言之對作者而言,如果沒有「眼高」,肯定不會「手高」。觀察白氏之於台北人,比擬曹雪芹之於紅樓夢,可以再次印證這個推論。如果白氏不是出身名將之後,恐怕無緣可以得見,那份幾近逝去的金陵王氣;而如果不是曾經見識過所謂的「中國夢」,又怎麼寫得出潛藏在笙歌夜宴後、那份南宋偏安的懷舊與心酸??

其三,是有關歷史感的一點想法。筆者發現:許多論者認為「台北人」中諸多角色的遭遇,實在是一部民國史的縮影。筆者倒不以為,一定得從台北人爬剔出一些史料,才算吻合了台北人寫作的時代背景、或反映了作者的史學素養。筆者以為:對歷史的感悟,的確應較細細瑣瑣的歷史細節來的更為重要。比如說:當麥帥(麥克阿瑟)的後裔或信徒,讀到李故將軍浩然廣東一役盡負敵手、十萬子弟命赴黃泉的一段,難道那種悲痛,不會跨越時空、國界、種族而躍然紙上??而這,不是連不曾打過那美好一仗的人,也能懂得的歷史悲壯??這不是才是所謂的:歷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