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26 11:21:20尚未設定

(閱讀筆記) 時間的女兒, Josephine Tey

時間的女兒 (The Daughter of Time), 約瑟芬.鐵伊 (Josephine Tey), 徐秋華譯, 約瑟芬.鐵伊推理小說全集1, 初版六刷, 臉譜出版社, ISBN 957-8319-11-8


這的確是一本精采的小說. 它的精采由導讀開始.


唐諾說的沒錯: 這樣的一本小說, 需要作者的無比膽識. 惟治學廣博, 大膽造反的作者, 才有可能冶推理與野史於一爐, 為史有定論的人物重新立書. 對於不熟悉英國歷史或文學的本地讀者, 可能難以想像鐵伊挑戰摩爾及莎士比亞的膽識; 但如果我們說:[鐵伊相當於平反了秦始皇的暴政苛行, 重新帶給讀者一個角度去理解秦始皇被扭曲的作為, 或者說, 被西漢史官所記錄下來的作為],那麼, 鐵伊帶給西方讀者的震撼, 可見一般----更特別的是: 這本書成於1951年.

怎麼說呢? 從上面這個比擬, 我們可以勾勒出幾點 [時間的女兒] 的難得之處.



其一, 是對史有定論的人物重新論述, 所需要的論述深度.

鐵伊論述完整, 佈局嚴密, 今日看來, 更加難得. 現在充滿了一大堆的歷史著作; 或者像是今日版本的實戰智慧系列 (解讀曹操謀略/ 三國謀略/ 戰國策等),標榜著 [以史為鏡],但其實是用今日的思維去重新解釋昔人昔行, 說穿了, 昔人只是布偶, 二十世紀的作者不過是穿著中世紀的衣服, 揮舞著中世紀的布偶, 卻說著二十世紀的語言. 歷史被拆解的支離破碎, 被割離在各個形形色色的論述裡. 或者, 便是歷史成為小說裡無意義的背景, 美其名是歷史小說, 但是歷史變成無意義的花瓶, 沒有斯時的意義與邏輯. 而 [時間的女兒] 從合理懷疑理查三世心性大變之不尋常 (效忠其兄三十餘年卻於死後性情大變) 開始 (p110),鐵伊歷數摩爾乃後代立論,[今是昨非] 之不可靠(p.118, p.141), 首要之罪 (小王子遇害) 於亨利七世控告理查時卻隻字未提(p.143),昔時主教史提靈頓曾經做證剝奪了小王子的繼承合法性 (p.180), 叛軍史坦利之妻瑪格麗特竟是亨利七世之母(p.178),確立理查王位正統性的王權法案卻在亨利七世手上未及宣布即行廢止(p.187),並勾勒出亨利七世的犯罪動機(p.225),然後, 合法繼承人一一被亨利七世除去(pp..227-237),最後, 所有的證人從伊麗莎白, 史提靈頓, 除小王子之外的合法繼承人等一一為亨利七世所除, 因而完成了鐵伊的論述: 所有的英國人四百年來盡皆誤信了這則湯尼潘帝----包括湯瑪斯摩爾和莎士比亞. 整個懷疑的過程, 鐵伊完整地交代了謀殺動機之不足, 污構動機之充分, 第二現場證據可信度的不足, 當事人的下落, 所有利益相關者的下場等等, 無一遺漏. 形式雖出之於推理小說, 但在歷史論述的完成度上並不遜於其他著名的歷史小說, 透過鐵伊筆下, 我們也可以說歷證了 [歷史為權力者所重寫] 的範例, 因此 [時間的女兒] 大可以和其他的知名歷史小說一較長短, 而不必為 [歷史推理] 畫地自限. 當然,[時間的女兒] 在歷史推理小說上的成就高度, 大體以美國偵探作家協會集體票選為歷史推理第一名, 可表一二.


如果我們把比較的範疇拉到歷史小說, 筆者或可以下面二者為例: 一是二月河的雍正王朝, 次是山岡莊八的織田信長作為對照組, 說明小說家的巨橡之筆. 記得筆者在閱讀 [雍正王朝] 之前, 雍正雖列位 [康,雍,乾] 治世明君, 可是筆者對雍正的印象總限於 [血滴子], [虐殺功臣年羹堯], [跟甘鳳池義俠對作] 之流, 相較於康熙的天縱英明, 乾隆的長治久安, 雍正顯得個性陰鬱, 形象模糊. 可是二月河從雍正宵旰勤勞, 仔細批文開始, 臚列雍正治理之得法與用心, 讀後筆者對雍正大為改觀, 當場雍正從一個 [得位不正, 暗殺治國] 的昏君, 變成 [勤勤懇懇, 憂患民瘼] 的明君了. 而山岡的織田壹書對型塑筆者的認知更為明顯, 筆者之前從無閱讀日本歷史的經驗, 讀山岡莊八的織田信長一書時實在覺得, 此人見識極遠, 志向極大, 可惜未能扭亂世為治世, 最後惜為明智所構陷; 結果其後, 讀及其他史家所敘述的織田信長, 發現信長無不被描寫為荒淫無道, 殘暴成性, 屢屢錯愕之際, 竟然發現連電玩裡面織田信長也無獨有偶地成為了最終魔王的不二人選 (如PS2 鬼武者),這可真是....好厲害的山岡莊八!

和上述雍, 織二文比較, 以第三人稱出發的鐵伊, 可以較好地掌握敘事步調, 使讀者警醒地隨著鐵伊的抽絲剝繭而步步顛覆自己原有的認知, 但以第一人稱出發的歷史小說, 讀者因身陷其中, 可能到最後才有恍然大悟, 進而全盤否定原有歷史認知的感覺. 從這個角度出發, 鐵伊是引領著 [意識的讀者] 重新構讀歷史; 而二, 山兩人則讓讀者 [陷入其中, 不辨東西],讀完長篇小說之後方有 [原來如此] 的快感. 要說服旁觀者清的讀者相信理查的無辜, 鐵伊的功力和寫作的難度, 可見一班.



其二, 是鐵伊在1951年, 便引入了 [歷史是權力的產物] 的觀點.


在封建朝代, 所謂的 [正史] 永遠只出於具有法統地位的國史館筆下, 特別在朝代更迭的時期,[以今是而非昨日],比比皆是.[歷史是權力的產物],此話到二十世紀末期傅科以後現代之名重新被論述, 因此後現代小說發揮想像力重新顛覆/ 詮釋歷史者眾; 但其實千百年來, 所謂的歷史無不以服務當政者而被記錄流傳, 當然, 也因此沒有了所謂的真實.

從享祚長短來看歷史被改寫偏離真實的可能性 (假設越長命的朝代, 其流傳的正史文本越不容易被一夕抹寫):約克王朝是個相對短命的朝代. 愛德華三世享祚二十餘年, 理查三世也才兩年! 如果不是亨利七世的大力抹黑, 加上莎士比亞和湯瑪士摩爾的推波助瀾, 一個僅僅享祚兩年的國王, 應該很容易被 [邊緣化] 而為後代遺忘. 不過俏皮一點來看, 理查三世越邪惡, 越凸顯後世都鐸王朝長祚的可貴, 開國者亨利七世之厥偉; 而偉大的王朝, 才能孕育偉大的功業與文化遺產, 由此觀理查之惡, 讀者或可俏皮一笑.

如果從鐵伊偵辦理查這個案子的邏輯再深究下去, 不知各位讀者是否有聯想到任何背負千古罵名, 但可能是一世明君, 惜王朝短命, 致為後世所污構者? 比如: 武則天?

或者, 我們可以了解: 為什麼近年有些小說電影, 紛紛重新論述秦始皇了. 我們並不盡知所有的再論述是否掌握了足夠的歷史考據, 但是我們的確由此發掘到許多重新詮釋已知史實的可能性. 它們豐富了讀者對歷史的想像, 雖然也讓我們更不相信有客觀真實的存在.


其三, 是鐵伊寫作的文學高度.


我非常認同唐諾的看法, 鐵伊引入了 [湯尼潘帝] 來詮釋這場冤獄, 以及人類宿命之不可免, 的確讓平面的推理辦案增加了相當的人文縱深. 今天即便有第二個作者, 可以用直接移植歷史研究的方式來撰寫第二本歷史推理小說 (假設第二位作者援引一場新發現的歷史構陷, 如武則天?), 鐵伊的這劑 [湯尼潘帝],也讓 [時間的女兒] 從單純的考據論述層次, 上升到人文哲思層次; 湯尼潘帝, 也讓結論跳脫了信與不信? 真與假? 理查對亨利? 鐵伊對莎士比亞? 等等單純的選項, 從而讓讀者重新思考何謂歷史? 何謂真實? 鐵伊對讀者展示了多重真相的可能性, 與人性的軟弱, 結論絕對不該, 也不會是單一而線性的.

鐵伊最後用葛蘭特依然鼓勵卡拉定重新在二十世紀為理查三世翻案, 來隱喻鐵伊對於湯尼潘帝的看法: 站出來,大聲說. 客觀真實也許永遠難以企及, 但在態度上, 這會是一個很好的建議.




建議的閱讀策略是: 找一個下午, 趁著腦袋清醒心無旁鶩, 一口氣把時間的女兒看完. 鐵伊布局精采, 唯一需要克服的正是文前唐諾所言: 老外想像力有限, 名字永遠在寥寥幾個中打轉. 當記憶猶新, 伊麗莎白瑪格麗特愛德華亨利跟春嬌志明淑珍建志一樣完全不構成閱讀障礙時, 快速切入犯罪現場, 跟著鐵伊一起平反理查三世的冤獄. 要不然, 就只能祈禱手旁邊的族系譜, 可以多幫一點忙吧! 這個閱讀策略聽起來頗像 [玫瑰的名字] 的閱讀建議, 但其中差異在於: 讀 [玫瑰的名字] 需要清醒的腦筋與 [打地鼠] 式的精明, 讀 [時間的女兒] 則需要 [地毯式 ] 搜尋的巨細靡遺, 以及一點同理心.


最後, 讓我們放下書本, 重新回想一遍鐵伊與莎翁的差別:

莎翁說: 理查三世相貌醜陋, 駝背, 謠傳瓜瓜落地時滿口牙齒, 兩腳先出母腹; 成人後, 弒其兄喬治, 弒其妻安恩公主 (為亨利六世之子愛德華之妻),弒其兄嫂伊莉莎白皇后之兄及其前夫之子朵塞特, 殺害兩小王子於倫敦塔中, 並意欲求婚於其侄女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皇后之女),最後幸為義軍里奇蒙 (亨利七世) 與史坦利聯手所破, 開啟都鐸王朝新頁, 紅白玫瑰之爭方告落幕.

鐵伊說: 理查三世心地柔軟, 處處維護小王子及遺孀伊麗莎白皇后, 待人寬厚, 並獲得主教擁立以王權法案黃袍加身, 惜最後為蘭開斯特家族聯合法國謀反所敗, 敗於包斯渥一役. 亨利七世繼位後想方設法污陷理查三世, 包括造謠倫敦塔小王子為其所害, 湮滅王權法案, 並趕盡殺絕所有約克王朝合法繼承人....

你, 準備好了相信哪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