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07 00:21:20尚未設定

(閱讀筆記) 玫瑰的名字, Umberto Eco着

玫瑰的名字 ﹝Il Nome Della Rosa﹞,安伯托. 艾可﹝Umberto Eco﹞著,謝瑤玲譯,皇冠當代經典#1,ISBN 957-33-1726-5


「一個閱讀本書的理想方式是:隨便翻到任何一頁,讀下去,直到睏倦為止。經歷過幾次這樣的前戲之後,如果它還不能引起你對偵探,歷史,哲理或高度嘲諷藝術的任何興趣的話,就請你去看電視節目百戰百勝吧!那是一個最適合無腦力人士產生自我優越感的電視節目。」─張大春導讀。

「真是開玩笑!」我心裡對著張大春的導讀如此想。張大春該不會是利用這段導讀,對讀者趁機嘲弄一番吧?我正襟危坐了一個下午,犧牲了數以十計的牛輒糖﹝利用口腔咀嚼保持清醒﹞跟以斤計的阿里山凍頂烏龍,好不容易才從正面攻打堂皇落敗的窘境脫困轉進,略窺全貌。如果這般勤懇,這等狼倉,還要順帶被扣一頂帽子是「只適合欣賞百戰百勝─那個今日青少年無人知曉的弱智節目」,這對閱讀信心可是多大的打擊?!

不過我相信大多數的讀者,可能與我有相同的經驗:看到中外評論對「玫瑰的名字」盛譽不斷,自是好奇心起,想一炙大師手筆;結果從作者序開始,就被鋪天蓋地的中世紀宗教典故,埃森不知所云的呢喃自語,顯微鏡式的冗贅敘述,還有一堆冥頑不化老和尚的瑣瑣叨念給弄得暈頭轉向。這、這、這怎麼會是一本享譽文壇的煌煌巨著呢?加上預讀了張大春前言文蠱,難不成,自己真是個一無是處的蠢蛋???……

由於我並沒有承認自己是個蠢蛋的企圖,所以想方設法地尋找一些可能來庖丁解牛「玫瑰的名字」,循著最簡單的偵探小說路線走完全程,旁及哲學性、寫實主義、記號小說等風景,我不得不咒罵了兩句:這本書暢銷,想必是因為無聊的大學教授或國文老師璟其盛名,強迫學生買來寫讀書心得或期末報告云云。為了讓其他讀者不至於被張大春譏嘲,還順帶落入不知 「百戰百勝」 為何物的羞窘,特此為文,稍書爬剔「玫瑰名字」的攻略一二,以饗同好。





既然艾可以記號著名,又知艾可從一開始就布下了重重迷宮,打算讓讀者身陷記號囹圄;所以最好的閱讀策略反而是避其鋒揠其弱,先從循著偵探小說路線開始, 把整個文本的脈絡和步調感架構在「誰死了?現在懷疑到誰?殺人動機是什麼? 線索為何?第一現場、第二現場在哪裡?」等基本的偵探小說框架上,了解艾可整個大方向的敘事邏輯之後,再開始尋找艾可的弦外之音,我想對理解整本書會有相當的幫助。讀記號小說就是有這個好處,反正小說家本來就不打算讓符號等同於它表面字義,所以讀者也樂得不必逐字挑剔。

順著偵探小說的步調,忘記繁複的符號,「玫瑰的名字」可以被窄化到只等於:
- 第一個被害者:阿德莫,插畫師
- 懷疑塞夫禮納提供或利用藥草造成阿德莫死亡﹝p.78﹞
- 第二個被害者:韋南提,曾與佐治爭論「亞里斯多德詩論令人發笑」
- 貝拿暗示事情仍歸咎於圖書室, 懷疑對象開始侷限在管理員馬拉其、貝藍格、 佐治﹝曾與韋南提爭論詩論﹞等等﹝p.115﹞
- 貝拿第二次見面,提及「非洲之末」以及對壓制知識散佈戒律的不滿,同時提及貝藍格與阿德莫間禁忌的同性情誼﹝p.134﹞
- 威廉第一次對連續殺人案推論阿德莫、貝藍格、韋南提、貝拿跟馬拉其之間的關係﹝p.139﹞
- 威廉第二次推論:首先是神祕手稿﹝殺人動機﹞的存在?其次是僧侶間的禁忌情慾?管理員或某僧侶有異端?所有的謎團,答案均來自於圖書室?﹝p.149﹞
- 阿里男多提及「七聲號角」,隱喻將會有七位犧牲者、七種死法﹝p.153﹞
- 圖書室奪書戰,證明了韋南提桌上祕本手稿在殺人案中的關鍵地位﹝p.159﹞
- 第三個被害者:貝藍格,助理管理員,同時阿里男多重複其「七聲號角」的預言性﹝p.237﹞
- 新線索出現:貝藍格、韋南提均手指發黑,因此,誰能命令貝、韋二人吞下毒藥??成為偵察新方向。﹝p.242﹞
- 雷密喬因為被威廉掌握其為多西諾兄弟的把柄,道出韋南提的死亡第一現場實為廚房。但,是誰逼韋南提吞下毒藥??﹝p.253﹞
- 韋南提留下的線索:神秘文稿的摘錄﹝p.262﹞
- 阿里男多暗示「某人」曾代其位成為圖書館管理員,「某人」是否正是元兇? ﹝p.279﹞
- 第四個被害者:塞夫禮納,藥草師。祕本得而復失。
- 第五個被害者:馬拉其,管理員。手指再度發黑。
- 進入非洲之末後真相大白。

我們發現:佐治是整齣殺人案的幕後主使,動機是不願亞里斯多德詩論續篇外流, 影響世人對上帝信仰的堅貞;殺人手法是在書內頁上毒,使讀者會因翻閱而吞嚥毒藥。﹝我想大凡華人讀者,應該都對這個手法「備感親切」。﹞而被害者的順序,跟其間斷袖之癖有關。由此,我們有了整本書的大略印象。

但是,如果純從偵探小說的觀點來看,讀者可能會發現「玫瑰的名字」又不太符合偵探小說的典型;殺人的動機是為了本書?看看前年到去年﹝03'-04'﹞轟動一時的「達文西密碼」;要讀者相信千里緝兇是為了追查「耶穌到底有沒有非婚生子? 今日世上是否還有耶穌血脈?」這種理由看起來要比「不想讓人看到亞里斯多德詩論續篇」,大概更符合讀者對於動機論的期望。財寶呢?美女呢?故佈疑陣呢?一般偵探小說裡的常見要素均付之闕如。與其說佐治老謀深算,故佈疑陣,不如說艾可在謀殺案「之外」的記號迷宮,才是真正阻擋讀者循線破案的最大障礙;更別說這連串的犧牲者,其實或可歸因於威廉這個福爾摩斯神探的介入--如果外人威廉沒有在阿德莫自殺之後介入偵查,佐治大可以用威嚴與地位鎮住所有對知識戒嚴的反動。換言之,主謀與被害之間根本缺乏強烈的謀殺動機與利益衝突,犯罪動機並不明顯。那,這到底算哪門子的偵探小說﹝或謀殺案﹞?


職是,我們可以由此開展出第二個面向來閱讀「玫瑰的名字」;這一切的懷疑, 都得先從了解「為什麼禁制一本書被傳閱,對佐治是如此地重要」開始。

詩論續篇何以對佐治是如此褻瀆、對韋南提、威廉等人卻又如此魅惑?艾可採用了「知識= 權力= 教會= 政教合一」的權力結構來解釋這個論述。正教的資深僧侶,經過層層試鍊才能成為圖書館管理員,由此也才有機會接觸包括正教以及異教的知識庫。正教以外,所有知識一律成為異端;真理,只存在正教之內。相對的,啟蒙運動包括威廉再三提及的培根、以及古希臘哲人亞里斯多德,信仰的卻是知識才是真理,知識不必一定存在於教會之內;正常人有時候比學者僧侶更有機會接近真理。雖然談的是知識論,但在佐治眼裡這是屬於信仰層次、哲學層次的議題;對佐治這樣的僧侶來說,上帝代表唯一真理是屬於生命層次的信念, 是可以不計毀譽、無論生死來捍衛的。有了這種信仰強度,一連串和威廉的對峙、 一整齣計中計的連環殺人才能獲得解釋,情緒也才有了出口。

於是在「玫瑰的名字」當中,我們看到了符號本身跟其所聯結的事實,是多麼地格格不入:圖書館的設立原本是為了知識的傳續,結果恰好形成了對知識的宰制與戒嚴;僧侶原本應恪守神職、事神助人,卻可以為了一己哲學信念而設計殺人; 修道院原本是世俗的聖潔代表,卻變成了姦淫與斷袖的溫床;宗教不再宣揚仁慈博愛,恰恰以極度殘忍而仲裁異端,像是羅馬正教對待其他異教、以及多西諾兄弟為宣揚貧窮而洗劫等等。這些,不正是對符號的真實反諷嗎?

我們可以從艾可對這些符號意義的反諷與論述,倒回來了解張大春當初何以如此建議閱讀:每一段艾可對於某個象徵符號的解釋與論述,其實都是一段饒富深意的哲學性思考。這些次要情節可以跟主要情節相唱和,卻也可以個別閱讀、跳脫中世紀的背景設定而卓然自立。從這樣的觀點出發,張大春的閱讀建議或者可行。 比如圖書館的存在意義,究竟是為了傳播知識還是僅僅只是保存知識?知識管理者﹝或治理者,如CTO、CKO之流﹞應不應該自許防止知識被誤讀或誤用?或者,定義所謂的「正統」與知識的「正當」出路?相較於今天二十一世紀的百無禁忌,節制情感﹝笑?﹞是不是更可以使人思考情感的表達與意義?擁有權力 ﹝知識﹞是不是反而應該更小心處理權力、處理知識?﹝比如威廉放棄裁判官的原因﹞我相信這些議題,當是賦予「玫瑰的名字」閱讀厚度之所在。不過在進行哲學討論之前,艾可教給你的是:記得先懷疑這些記號。它們長像通常都跟它們所代表的,很不一樣。


當然啦!我並不否認很有可能翻到任何一頁,席地而坐,結果讀到的是這種結果:「說起來,克里蒙五世的死就是一個謎團。他在鮑尼法斯死後才答應審判他, 然後又竭盡所能地把他跟鮑尼法斯的關係推的一乾二淨,國王因此一直不願原諒他。在卡朋萃斯,沒有人清楚克里蒙是怎麼死的。事實上,當樞機主教在卡朋萃斯召開教皇選舉會議時,新教皇並未誕生,因為他們在亞維農和羅馬之間難下取捨。我不十分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瞧!這就是艾可的本事!有的人可能敬畏他,對中世紀宗教典故信手拈來;有的人可能鄙夷他,可以把簡單的偵探故事用不知所云給重重疊疊,面目難辨;有的人可能懷疑他,究竟是不是想假流行文學行顛覆之實;有的人可能還來不及評論, 就被大量的記號給凍傷或沒頂……而我呢?我甚至想起卡夫卡那種濃稠停滯喘不過氣來的存在主義文學,明明這裡是十四世紀,透過小說家的眼睛看到的人間跟工業主義初初社會沒有兩樣,黏乎乎、濃扎扎,單調乏味、行屍走肉,一樣是那麼地絕望……回到文初,這也是我覺得這個「信手到任何一頁,隨興讀之」的
閱讀建議,不太「人道」的地方。



所以,對於「玫瑰的名字」的結論是?



什麼?你看了那麼多字之後還不知道我的結論或是閱讀建議?呃……有個節目叫「百戰百勝」,我覺得你可能只適合看那個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