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有寒流


　　「今天寒流會來喔！記得帶外套。」老媽叮嚀著；我卻隨口敷衍著：「知道啦！」心裡想：「去！什麼寒流，小爺我可是百病不侵哩。」想起了學校裡有〝特異功能〞的幾位老師，不由得起了效法之心，出門時趁她不注意，將外套一丟便向學校飛奔而去；嘿！可真是愛校如家呀！

　　公車上，她們的目光像是告訴我一件事———「那個人是繡黑色的，一定是建補。」我心底暗罵：「妳們不過是高商、高職有什麼好『屌』的。」但轉念又想：「兩、三年前要是好好用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既然以前敢玩，現在就要敢負責。」此時內心的痛苦也算是一種贖罪的方式吧！而我每天都要贖這種罪兩次。到了下一站，車停，上來了一位建日的，她們心中〝正牌〞的來了，好可怕呀！藍與黑的差別竟會如斯遙遠，我下意識的將冷氣口轉向，哎~~~好冷。

　　提前一站下車，不知怎搞的，我只想在這寒冷的空氣中獨自一個人，走到學校，做完一貫作業後已近中午，突然想去學校旁的那家麵店，再給〝老爹〞光顧捧場一下；我俐落的翻牆而過，朝那隨時會被颱風吹垮的違章建築走去，隔著老遠就聞到那令人振奮的牛肉麵香味。

　　我並不像連續劇裡的男主角只要說一句「老樣子」老闆就會端上來，我仍是清楚地告訴他：「老闆我要一碗小碗的牛肉麵，細的。」跟往常一樣，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一聲不吭的幹活兒，這或許就是他始終不認得我這個老主顧的原因吧！不管客人是多是少，只要到他的身邊講一句，包準他能將你所要的食物分毫不差的端上來，即使速度不如麵食部的〝醬油泡麵〞快、店面沒有三商巧福美觀，但看他煮麵時的神情就像專注的藝術家，絕不容許自己的作品有一絲絲的缺陷（我發誓曾看過他將一碗剛弄好的麵倒掉，口中直咕噥著：「做壞了，做壞了......」），相信吃過的人必定會由衷地發出讚嘆：「這才是真正的牛肉麵。」

　　今天店裡只有我一人，吃到一半他突然像是心血來潮似的走過來，站在我身旁用那鄉音很重的國語問我：「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我一楞，告訴了他，接著又說：「老伯你前幾天不是才剛問過嗎？」他拉開板凳坐了下來，呵呵大笑：「俺年紀這麼一大把怎麼記得起來，你們這群小蘿蔔頭都長得一個樣，俺哪知道誰是誰......」我想他大概只記得他認為該記的事，因此從不曾主動招攬顧客。天啊！這麼不懂得做生意的商人；噢不！他根本不算是商人，尤其是在這個講究時效的現代社會裡。他又說：「你們這一代的環境很好哇......哪像我們從前啊......」我心中暗叫不妙，我知道他可以整天不說一句話，但只要話匣子一開，那可乖乖不得了，他甚至可以陪你聊一整天，而不做生意；果然，他接著講：「想當年俺在部隊......」糟糕了！立刻三兩口以快刀斬亂麻的速度吃完，因為同樣的故事我已聽過不下五遍，趕忙轉移話題，付錢走人。

　　路上我回想著老爹將說未說的話，他必定會先講他血戰〝死八路〞險象環生的英勇事蹟（當然會亮出大腿上的光榮記號），再一邊留著淚說出他眼睜睜看著彈盡援絕的弟兄們被日本鬼子用武士刀一一斬殺，而自己卻只能嚇得趴在地上裝死的悲慘往事，有時又會提起軍旅趣聞（每次不盡相同）然後笑瞇了眼......最後往往以「我們這一代都老囉，接下來得靠你們來扛啦...」作為結論；真是服了他，能將回憶記得那麼清楚、那麼投入，我倒不禁羨慕起他來，有機會讓感情又哭又笑的〝解放〞（他應該不喜歡這個詞）一下是很難得的呀！而他那口沫橫飛、手舞足蹈的豐富表情令我永難忘懷。老爹—－—一個妻離子散的〝老芋仔〞，既是歷史創痛的見證人，同時也是受害者，想到麥帥說的「老兵不死，唯有凋零」竟有點傷感，然而每次無意觸碰到那雙長滿老繭的大手，就覺得有股歲月累積的旺盛泉源向我蔓延，賣牛肉麵維生的他，就在我吃下一碗碗〝老爹牛肉麵〞之際，也將生命暖流傳承的使命交給了我，就在寒流來襲的今天，我感覺到了。

　　回家的公車上，儘管我又看到那令人憎惡絕望的眼神，但我卻不再感到寒冷，因為我心中已穿上最堅實的外衣———心頭有那聲音鏗鏘著：「要扛得起、要扛得起......」還有什麼能澆熄我的心火呢？


PS. 此文亦登於建中人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