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8 11:33:43heimy
轉貼:龍應台的<胭脂>
昨天坐火車,撿中國時報三少四壯集看到的。
島兄說龍大俠不會寫小說,我倒覺得這篇小品很好看。對於精細情感的描寫,真的要多看人家怎麼作: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
這句,寫的真好。把一個不負責任子女的最佳藉口寫的絲絲入扣,不過呢,看不到更深刻的情緒衝擊......科科,說不定這種疏離到完全忽視的情緒反應,就是本文要提示的重點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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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龍應台 (20071207)
每次到屏東去看媽媽,還沒到時先給她電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猜對了,」我說,「我是你的女兒,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說,帶者很濃的浙江鄉音,「你在哪裡?」
帶她去「鄧師傅」做腳底按摩,帶她去美容院洗頭,帶她到菜市場買菜,帶她到田野上去看鷺鷥,帶她到藥房去買老人營養品,帶她去買棉質內衣,寬大但是肩帶又不會滑下來的那一種,帶她去買鞋子買乳液買最大號的指甲刀。我牽著她的手在馬路上並肩共行的景象,在這黃狗當街懶睡的安靜小鎮上就成為人們記得的本村風景。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又經過他的店鋪,一邊切檳榔一邊用眼睛目送我們走過,有時候說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伊查某子轉來嘍!」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複雜的工程。離開前二十四小時,就得先啟動心理輔導。我輕快地說,「媽,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許正用空濛濛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這時馬上把臉轉過來,慌張地看著我,「要走了?怎麼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的愉悅,「要上班,不然老闆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
「來,」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幫你擦指甲油。」
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專門用來跟她消磨臥房裡的時光。她坐在床沿,順從地伸出手來,我開始給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兩層。她手背上的皮,抓起來一大把,是一層極薄的人皮,滿是皺紋,像蛇蛻掉棄置的乾皮。我把紐西蘭帶回來的綿羊油倒在手心上,輕輕揉搓這雙曾經勞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燈盡油枯的手。
塗完手指甲,開始塗腳趾甲。腳趾甲有點灰指甲症狀,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腳放進熱水盆裡──她縮起腳,說,「燙。」我說,「一點也不,慢慢來。」浸泡五分鐘後,腳趾甲稍微鬆軟了,再塗色。選了豔麗的桃紅,小心翼翼地點在她石灰般的腳趾甲上。效果,看起來確實有點恐怖,像給僵屍的臉頰上了腮紅。
我認真而細緻地「擺佈」她,她靜靜地任我「擺佈」。我們沒法交談,但是,我已經認識到,誰說交談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呢?還有什麼,比這胭脂陣的「擺佈」更適合母女來玩?只要我在,她臉上就有一種安心的平靜。更何況,胭脂陣是有配樂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們從「夜上海」一直聽到「鳳凰于飛」、「星心相印」和「永遠的微笑」。
塗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腳趾甲,輪到我自己。黃昏了,淡淡的陽光把窗簾的輪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種顏色,每一隻指甲塗一個不同的顏色,從緋紅到紫黑。她不說話,就坐在那床沿,看著我塗自己的指甲,從一個指頭到另一個指頭。
每次從屏東回到台北,朋友總是驚訝:「嗄?你塗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氣裡全是指甲油的氣味。我說,「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點茫然,「要走了?怎麼要走了?那──我怎麼辦?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妝鏡前,拿出口紅,「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傷心的。來,我幫你化妝。」她一瞬間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對著鏡子做出矜持的姿態,「我啊,老太婆了,化什麼妝哩。」
可是她開始看著鏡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髮。
她曾經是個多麼耽溺於美的女人啊。六十歲的她和三十歲的我,曾經一起站在梳妝鏡前,她說,「小晶,你要化妝。女人就是要漂亮。」
我說,「沒關係的。」她突然彎腰,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玻璃藥瓶,說,「吃這個吧。」我看了藥瓶上的商標,是某種「通乳」的東西,讓女人的胸部肥大。
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的媽──」
她雙手叉腰,虎著臉看著我,覺得我徹底地不上道。
我幫她擦了口紅,說,「來,抿一抿。」她抿了抿唇,還記得怎麼做。
我幫她上了腮紅。
在她紋過的眉上,我又畫上一道彎彎淡眉。
「你看,」我摟著她,面對著大鏡,「冬英多漂亮啊。」
她驚訝,「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兒嘛。」我環抱著她瘦弱的肩膀──那肩膀啊,曾經扛過我們所有的難以負荷的重量。對著鏡子裡的人,我說,「媽,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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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島
2008-02-28 11:39:20
我在你的留言版,貼了新的留言.
恩...我對龍應台女士其實不是很瞭
但是剛好我現在在閱讀的書中 有"親愛的安德烈"
我還沒看完 但是 我的想法很明顯不ㄧ樣
這篇小品 我覺得他描述出ㄧ部分為子女的心
但我不認為 那種是逃避的行為
我也一直再思考 將來 我也會長大 我媽也會變老
我該怎麼做 光是工作萬一在別處時 我也會面臨相同的處境
有時候 跟外婆分開 我的感覺就很像胭脂裡的女兒的心情
這不能說是逃避 我也不認為龍女士 她對安德烈的關心不夠 但是很明顯 她跟安德烈的相處方式一直都是這樣的 如果今天 她選擇馬上打電話問他
那樣的情形會是尷尬的 身為母親 ㄧ方面相信自己兒子 ㄧ方面卻不免憂心之心理
若用聲音表達 會擔心是否會傷到兒子(ㄧ種不信任感) 而用文字 即可表現擔心又不失理性 我想這才是他用信件去詢問安德烈的關係吧
無情與有情 只是行為是否有展現之分野
但更多的是心理層面的掙扎
想逃避又無法逃的是 母親已漸漸老去的事實....
成年人的世界,不像小孩那麼單純,小朋友喜歡就抱/不喜歡就推,那很直接的~
可是成年人可不同:或許自己都沒意識那麼作,可是身體卻很誠實......要真的想要付出,不用裝的那麼無辜和身不由已說~
書念愈多的人,愈是會猩猩作態......慢慢的,你會發現自己也會變成那樣唷,科科~ 2008-04-18 11:0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