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倒在我的懷裡，完全沒有成年人應有的矜持與保守。我想她應該是喝醉了，在刻意的放肆狂飲之後，情緒完全奔流宣洩而出，無法停止，為了多年前的那個地方與那些事…

幾個人坐在桌前一邊用餐一邊笑談當年，等到女主人從廚房裡出來，見到了我先是一怔，之後她只一股勁地敬酒、乾杯，重複著有些機械化的動作。今夜許是年少氣盛，心一橫索性與她喝開了，就在這樣無聲而凝結的氣氛中，一杯又一杯。

民國三十七年的那年春天，部隊移防海南島，戰況是緊張而又激烈的，與春天的氣息不太符合，隨時都會有變化，空氣中瀰漫著肅殺之氣，讓人無心沈浸在屬於南島的熱情之中，調去支援教導旅的小林或許無心，卻成了少數的例外。

那個年代裡，自由戀愛或許還不是那麼容易被大家所接受的，特別是女孩的父親是教導旅的連長，軍人總是比較嚴厲而又固執。不過年輕的戀人似乎沒有顧慮這麼多，總是在海潮聲中一起數著貝殼，試著拾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偶爾在清涼的夜裡躺在操場上，感受著漫天星斗鋪天蓋地而來的暈眩，正如同心底對於愛情的悸動。還是高中生的她，是小林細細呵護在掌心的幸福，一到假日小林總是和她膩在一起，一起逛街、看電影、說說話，小林替她打理所有一切，女孩的眼裡也早已認定他會是自己的一輩子。

兩小無猜的日子最是甜蜜而愉快，看在我們眼中，彷彿戰爭的煙硝味也被沖淡了。夏天轉眼間就來了又走了，雖然在這兒很難分辨得出明顯的四季變化，可是秋天還是來了。

旅長想替自己的兒子向女孩家裡提親，或許他並不知道小林與女孩的戀情方興未艾，正是難分難捨，旅長想：同袍結成親家該會是美事一樁吧。連長未置可否，他自己也知道小林與女兒之間的事，長官的要求與女兒的幸福擺在天平上衡量，或許不是那麼容易決斷輕重。

軍中總是有些曲意奉承、討長官歡心的狗腿子，站在軍長面前的也是其中之一。

「報告軍長！」佯裝正氣凜然卻掩不住狡猾的嘴角。

「什麼事？」酒後微醺的軍長不耐煩地吼了回去。

「來教導旅支援的林上尉…行徑惡劣卑鄙，請軍長處置！」戰戰兢兢吞了口口水，一想到長官又硬著頭皮而大言不慚。

「啊？什麼！」軍長一掌拍在桌上，和桌上的文具什物同步離地。

「林…林…林上尉騷擾教導旅一連連長家眷」他膽顫心驚嘟噥著嘴巴後退了兩三步，深怕軍長控制不住，當場把他劈成兩半。

「先把他給我抓來！」軍長青筋暴跳，咬著牙從嘴裡狠狠一字字吐出。

小林被傳令兵帶走後，消息很快傳遍了營區。我急忙找了幾位與軍長交好的長官前去協助解釋，讓關在禁閉室裡的小林能夠平安無事。

「報告軍長，年輕人談戀愛嘛！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嗯！」軍長仍然在盛怒之中，揮了揮手要所有人都解散。

當天晚上晚點名時，軍長喝完酒搖搖晃晃地走上司令台，開始精神講話。提到戰況吃緊、國家命運未卜、軍心不振，當然還有小林，暴躁的軍長狠狠地將氣出在所有人身上，高分貝的音量是銳利的刀劍，刺穿每位弟兄的耳朵。在盛怒之餘，軍長讓衛兵把小林從禁閉室裡拖出來。小林經過辦公室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唉呀，我想只是被拉去打屁股啦！不會有什麼事的，放心好了。」長官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安慰我。

槍聲在寂靜的夜空響起，滿天星星彷彿都要墜落…

男主人—當年旅長的兒子走了進來，她猶在哭喊著：「為什麼？」我默然無語。

「你跟小林那麼好，為什麼不救救他？」因哭喊而沙啞的聲音，撕裂周遭空氣，緊接著就是暈厥。

不忍那樣的場景，我轉身告辭，與同袍一起離開，留下一旁的男主人獨自照顧她…

那是民國四十三年的秋天。匆匆一別之後，夫婦倆有了兩個孩子、信了基督教、成立教會，丈夫退役後做了牧師。直到廿年前，他們分別也離開人世，到了遙遠的天堂，一個該是沒有痛苦與悲傷的地方，或許小林與女孩在那兒重又聚首，或許仍然有許多遺憾。

夫婦倆生前一再邀請我去作客，但是礙於過往的不堪，我一直都沒勇氣再次造訪，那次的飯局竟成為我們最後一次的會面。


附註：此為舊作，文中的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