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17 22:32:15棲雲

當風流淌成海

  無可救藥的傷悲主義者,每當心思困頓或鬱悶之時,總是爲自己築起一道高牆,在封閉暗室裡,擎起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更加沉淪陷落。
  非得要將懸在崖邊對月飲醉的自己,推下山谷不可。以為在直墜入底的過程中,可以得到救贖。

  春天剛臨,我從太平山上的冰原回返沒幾日,記憶中的皚皚映像還如此清晰,在那樣的天地之間,怎麼能不開始期待著當春天到來,冰雪融化,高山上的冰水開始流動,逐漸豐沛澎湃而下的蘭陽溪流,穿過V型谷,在U型谷從容地打個轉,經過了台地,伏流過平原之側,然後繼續向海前行...
  只是,旅行的豐盈想念,依然抵不過紅塵俗事的紛紛是非,我於是陷落在難以關去聲響影像的八點檔連續劇中。
  幾天陰雨過後星星探出頭的夜裡,三合院落前方的田土充滿著大安溪的水,我剛負氣疾駛過五十公里的道路,回到心的棲所;卻無法弭平連日來縈繞在側的種種是非。輪番播映,無法轉台,更甭說關機。

  這次,不敢以無伴奏的樂音祭祀自己。因為知道最終定會崩潰瓦解,我承受不起。只好向你出聲,也許聽聽世界的聲音、氾濫的笑話、或有的沒有的,都會比無伴奏更好。
  有星夜的夜裡,風依然冷峻,我披起外套,向你求救,我佯裝只是一點點心情不好,想聽你說個笑話,你卻提及前些日子收到我手寫的信之後,有點感覺,只是文筆不好,不能回信給我,「那麼,就彈給妳聽吧」-
  語聲未落,電話那端就起了音符,輕輕柔柔敲響眼前星光。

  這首,是關於妳作的手抄紙;
  這首,是妳提起平原生活點滴的那封信...

  旋律在寒風中蕩漾,你的琴聲清清澈澈,帶著濃冽的眷戀,彷彿想將曾經的種種回憶,ㄧ一捲收在觸碰黑白琴鍵的指尖;
  一首又一首樂曲流淌在時間裡,你忽而說:接下來這一首,是我自己編的曲-
  我回到了皚皚冰原,台七甲的彎道上,我踽踽獨行。離開眾人,不僅僅因為不甘於和只會驚嘆與猛拍紀念照的人群合流,還因為我在乍見冰原的霎那,心中竟怦然不已,因為在那將曾經的風向、榮枯等所有時間的痕跡狠狠冰封的世界裡,我照見了將自己封存多年的自己。我在自腳底向身體逐步凍僵的風裡,摘下一片冰葉,放在手心,安安靜靜地等待葉子的破冰。我偷偷地問自己:妳何時願意領受春融?


  你的指尖繼續與星子共舞,我站在台七甲的彎道上,倚著公路護欄向山的缺口下望,裊繞的雲霧緩緩散去,雪白國度出現了一抹新綠,那是人們以蘭陽溪古老河床為羊水,世世代代緩緩犁出的田地。這樣的季節,他們開始整地種菜,我看見的新綠,是他們維生的希望。
  我彷彿聽見潺潺的春水聲響,沿著每一個山路的孔隙,順勢下流,一道道儘管細小如絲的水流,都如此默契般地傾下身,注入原本凝固的溪道,成為奔流的山水。
  你繼續彈奏星光,星子還在跳舞,時間開始流動,山水,從嶺端流淌,在我們沒有察覺的地方,親吻著每一吋土地肌膚。
  後來,我已經聽不見旋律,你的指尖所勾勒的已是一把一把的風,自原本凝結在冰原上的風冰痕跡,呵著日光餘溫的微暖之風,溶解爲水,順流而下。
  我伸出手心,風,無聲流過手心,你的音符,成了風。
  成了音符的風,ㄧ片一片地吹向眼前水田,映上了星子的田水,受風撩動,水牽起風的手,如此親暱地說起悄悄話,彷彿他們生來就是戀人似的。
  而我彷彿看見自己,等在河流的下游入海口處,蹲下身子,端詳著近海處的石子與貝殼,以一種將回憶拾起收藏的姿態,深深眷念。

  你說,心情好時也彈琴,心情不好時也來到琴鍵之前,向來不刻意去認識什麼鋼琴名家與名曲,只知道如何讓自己過得舒坦些。
  我走向那面如鏡之水,在田埂旁蹲下了身子,白天曾在這片水中看見蝌蚪的蹤影,等到春耕之後,長成大把大把的綠油油稻子時,那些蝌蚪,也必定長成青蛙,在有星光的夜裡,放聲嘹唱。
  你將音符彈成了風,也將眼前水田,撩為深遂廣袤的海洋。
  這回,我不再埋首撿拾回憶,而是緩緩起身,向著海洋,會心一笑。

  最後一個音符,拖曳在星子群中,一如流星。我叮嚀你,此時星光如此迷人,你一定要看看夜空呵。
  是啊,果然很美。你闔上琴蓋,走到陽台,看望我已凝望許久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