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3-25 22:47:50西哈諾

郵差

送完信之後,他突然不想這麼早回去,腳踏車的方向頓時一轉,他繞進了一座公園,將腳踏車停在門口,背著遞空的信袋,若有所思地走入公園。

天色已經調暗了,歐風的古典路燈,在公園裡披上了月光般的地毯。他安靜地穿過這片溫暖的橙黃氛圍,直接走往設在河岸旁的木椅,把信袋放在大腿上,躺著椅背望著黑色的河流發呆。

他以一種莫名專注的眼神凝視著河流,彷彿要將靈魂投擲入那深色的流水之中。他雙手交疊在胸口,堅持沈默的臉神,卻不時閃過一痕蹙眉或是一絲抿嘴。

也不能說他真的在發呆,坦白說,他一直惦記剛送出去的那一封信。也許,對於一個郵差來說,將信送達收信人的手中,就算完成工作了,但是他從不這麼認為。當了郵差這麼多年,他深信他要遞送不應該只是寫滿文字的信件,而是蘊藏在字裡行間的一種心情。如果以這個標準來衡量的話,他更深感懊悔那一封沒有成功投遞的信件。

最後送出的一封信,其實是郵差親自寫的信件。前天晚上,他刻意熬夜將信完成,為的也只是想在隔天親手交給那一個女孩。這是他心中的一個小秘密,他以郵差的身份作為掩飾,偷偷地寫了一些匿名的信給她。不知不覺之間,他就寫了一個多月了,每次都是親自拿到她的手上,只是他從來就沒有透露過自己的真實身份。

這一封信,他花了許多心思才完成,然而,當他反覆重看過這封信之後,他愈看愈不滿意。也許,修辭還算可以,但是卻沒有太多深刻的感情在文章裡面。一封連自己都感動不了的信件,要怎麼感動別人呢?他愈想愈對自己失望,竟然只寫出這般空虛浮濫的字句。

其實,那些散亂在信中的感覺,也不是什麼矯作的心情。他的心中的確是有那些情緒,只是他刻意調淡了感情的濃度,也故意閃避一些敏感的字眼。矯情根本不是文字的罪,錯的只是一顆不願坦白的心。

可是他終究還是將信寄出去了,因為他實在是太想再次跟她見面。當她收到信的時候,她依然給郵差一個甜美的微笑,在那一瞬間,他也就忘了那一封笨拙信件的事情。只不過才一轉身,他就開始後悔了,腦海中隱約浮現她閱讀信件時的失望神情。然而,一封已經投遞的信件,就像一句已經脫口的話語,即使再怎麼懊惱,也怎麼收不回了。

他的手趴在欄杆上,下巴頂著手臂,凝望著撩動著霓紅燈的黑色河流。夜色的河水總是深沈而寧靜,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他整個臉埋入手彎裡,被吸入沈思的黑洞,他要對自己坦白。

他捫心自問,究竟是為了何種理由開始而寫信。只是單純為了多看她幾眼嗎?他搖搖頭,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根本不需要花那麼多心神在寫信上頭。那麼是為了表述心意嗎?他遲疑了,倘若真是如此的話,那麼剛送出的那一封信,根本就沒有傳遞的價值。

他陷入更深的沈默當中,回憶著那些曾經寫給她的幾封信件。其實,剛開始他只是在見過她之後,默默地將那份悸動寫了下來,並沒有投遞的打算。直到累積了兩三封之後,才突然想到可以用匿名的方式寄給她,然後,他恰巧又是郵差,正好可以光明正大的親手拿給她,而絕對不會引發她的疑竇。

於是,在郵差身份的掩飾下,他一再地遞送了好多封寫滿心情的信件,也因此製造了許多跟她見面的機會。在隱密的遮罩之下,他盡情地以她為靈感,嘗試了各種描述心情的方式,寫成一封封特別的信件,給獨一無二的她。

從那時候起,信對他說,就有了更深的意義。他不只是送信的使者,同時也是信的造物者,他慢慢感受到一封信的價值,甚至覺得信開始有了生命。不送信的時候,他總是坐在書桌前,沾著情緒的墨水,絞盡腦汁賦予一封信獨特而生動的氣息。而送信的時候,他也會開始留意收信人臉神,並從中揣測那一封信所帶來的究竟是如何的心情。

他還記得第一次送那封信給她時,她臉上驚訝的表情。原本,他很怕那封信會造成她的反感,第二封信隔了好久,才又送達。然後,她竟然沒有什麼厭惡的臉色,反而還給了他一個親切的微笑。他那時才放下心,雖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那些信件,但至少她不會討厭,所以他才有勇氣繼續寫著匿名的信件,再偽裝成郵差,親自遞送給她。

他和她可以說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不倚靠這經常遞送的信件,他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與她的生活有所交集。所以,他就抱持著這微薄的意念,用寫匿名信的方式訴說心情,然後在藉著郵差的身份,冠冕堂皇地與她一再會面。也許,她永遠猜想不到送信的郵差就是那些信的作者,但是,他至少不是距離她那麼遙遠。

不曉得從那一封信開始,他在寫信的時候,就多了一份迷惘。最初寫著不會投遞的信件時,他總是暢所欲言,毫不遮掩地釋放感情在字裡行間。可是,寫的愈多,他就覺得自己愈是透明。到後來,每次將信送到她手上時,他都不大敢直視她的眼神,因為,他很害怕她會看穿他所隱藏的那份心意。

於是,他下筆的時候,就多了一份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將當時的心情,真誠地流露到文字裡頭。他常常寫了整天的信,揉滿一整簍的信紙,寫下的字句是刪了又改,刻意忽略的字眼,其實就是故意躲避的心情。他想輕描淡寫的帶過一份純粹的心情,但是紛亂糾結的思緒,卻讓他躑躅不進於坦白與掩飾之間。

剛才送出的那一封信,就是在這般矛盾的情緒中所完成。他知道,他對她的感覺愈來愈濃了,平靜的心海,已經湧起了澎湃的浪潮。然而,他卻不敢寫的太過放肆,怕因此突然驚嚇到她的生活。所以他試著壓抑了情緒,違背了真實的感受,一筆一劃寫下的其實是一份沾了蜜的錯誤字句。那些虛華的詞藻以及特別描邊的花紋,其實就是為了掩飾他那昧著良心的愧疚心情。

寫信其實不應該有什麼瓶頸,只要能夠坦白的說出心裡的話,就是一封好信。身為一個郵差,他對這個道理是在明白不過了。那麼他為什麼還會寫出那樣的一封信呢?這般不真誠的信件,竟然是出自於一個與信件最親近的郵差,這是多麼令人心寒而諷刺的一件事情。想到這裡,他的心中滿是後悔,但是,除了承認自己的錯誤,他也無法收回那封失敗的信件。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寫信下去,如果再這麼逃避心情的話,他相信自己只會繼續污衊了信件的意義。他想過要抽身而退,只要從此之後不寫那些匿名信,他這些困擾就會從此消逝。但是,他捨得放下筆嗎?這一陣子,他其實也寫出感覺了,他從來就沒如此用心而沈醉於創造一封又一封的獨特信件,然後,只要想到她收到那些信時的笑容,他就覺得耗費再多的心神也值得。因為她的存在,他才重新感受到一封信的價值,他如何能夠這麼輕易地放手呢?

他將空了的信袋抱在身上,像是要以擁抱虛擬的信件,來表示自己的歉意。下一步該怎麼辦,他還是沒有一個清晰的主意。也許,身為一個郵差,他應該重寫一封信給她,坦白地為上一封矯情的信件道歉。他並不是想欺騙她,只是不敢寫得太透明罷了。

不知不覺之間,夜色已經跟黑色的河水一樣深沈,他將空的信袋背在肩上,準備回家好好休息。不論未來他是否還有勇氣遞送自己的信件,明天一早他依然起來送信,畢竟還是有許多承載真切心情的信件,等待著郵差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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