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16 09:29:40Ping

後龍。阿嬤

弟弟說今天看了阿嬤,然後隨即沉默。
即使隔著一萬公里和螢幕,我依然清楚的感覺到他的文字顫抖。
怎麼了。
狀況不好。
這四個字出現的同時,我心口一陣刺痛糾結窒息,撲通掉下一大串眼淚。
強烈的感覺自己因巨大的恐懼而僵硬,因為我知道就快要失去了。
怎麼辦。
該怎麼辦?
一直太親近,我比誰都了解阿嬤的痛苦。
插管的那幾天,阿嬤用眼淚抗議著殘忍的治療,無力無奈那冰冷的氛圍;
包括我要離開那天,她別過頭的眼神。
那條指引踏入加護室的紅色標示和數不清的儀器和數字,
狠狠的刻在我的肉上。
冰冷的藥水味道和陰暗的醫院長廊,
連見面也必須裹著口罩和隔離衣並消毒雙手。
那個樣子的阿嬤有多痛苦、多不甘。
心,好疼好疼好疼。
身心的痛苦狂大侵襲著她和我們,連我都無助的想逃。
熟悉的號碼不再敢撥起,無法清楚說話的聲音讓我不能呼吸。
我太軟弱,做不到不流淚說著沒事,做不到口是心非說著會好的。
她不斷下降的數字、掉落的灰髮和急瘦的身軀;
任誰都看的到,不好,不好,很不好。
大家卻小心翼翼的避重就輕,並開始安慰著自欺欺人。
不能變成這樣的,我不要這樣。

阿嬤好辛苦的,她的整個人生。
極年輕的時候就嫁給爺爺,但是爺爺在我爸不到七歲的時候就過世了。
不識字的女人在那個年代,獨立要撫養四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包括襁褓中的叔叔。
這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於是阿嬤做了天下母親最困難卻偉大的事。
她將最小的叔叔托送給別人撫養,親手送走心頭肉和喪夫的悲慟;
我到現在還無法想像那該如何承受,
只是永遠看著和爸爸幾乎像雙胞胎的叔叔,卻不同姓的奇怪樣子。

是不是為母則強?阿嬤可以每天走上台北到桃園的距離去給人煮飯打掃,
然後大伯二伯都要幫忙放牛和農工,小姑就寄放在鄰居家中。
曾經好長的日子沒有白米吃,永遠是撿人家的地瓜熬成爛爛的裹腹。
必須不斷用這裡貼補那裡,日子的艱苦全背負在阿嬤的肩上。
但她也就這樣用那佈滿繭的雙手把孩子拉拔養大。
這或許也是唯一讀到大學的爸爸,什麼都那麼拼命努力的最大原因。
那段苦著過來的歲月和沉重,我文字能載及的不到千分之一。

阿嬤不怎麼會說過去的事,只是心情好或是看舊照片的時候;
會說以前怎麼怎麼的,像是輕描淡寫那樣不著痕跡也不添加心酸的故事。
阿嬤記憶奇好,族譜大大小小的農曆生日,
和各祖先的生辰忌日她全都放在腦子裡。
她不會寫字,卻記得所有的事。
我愛鬧著她阿嬤阿嬤的叫,然後故意考她誰屬什麼誰幾歲,
她會靦腆的笑然後坐在竹椅上搖著腳,掐著手指慢慢卻精準的說著。

孫子裡我和她最親,小學前的歲月是她帶大我。
到台中之前我還不會說國語,也不愛穿鞋,那便是我在後龍生長的證據。
阿嬤的手腕上有個小凸瘤,從小我就必須摸著那軟軟的肉才會安心入睡。
直到現在每次回後龍,也只有我可以和阿嬤一起睡在神廳古厝旁的正房裡。
知道我要回去,她會先給我拿出專屬的枕頭和被子。
枕頭會包著她自己用舊衣縫製,方便拿下來清洗的枕套。
被子則是特地給怕冷的我買的幾斤棉被。
她很怕熱,一年四季都不蓋厚被,所以那幾斤的被子在老人家的觀念裡,
就是保暖的象徵。
她愛睡硬床,我每次睡在那床上都會喊著好硬好痛喔。
她會念我瘦巴巴,但下次回去時,就替我鋪著紅通通印滿大花的墊被。

阿嬤從以前到現在給我的紅包,封面都會有個特別的符號。
那是她給我的符號,裡面厚重的比其他人多了好些好些。
她會交代我不要說,也會把給弟弟的那份畫上另一個符號交給我。
那些紅包套子到現在我全部都還留著。
去年離開台灣後第一次回家,她把我回程那天的日曆撕下墊在桌下;
薄薄日曆紙的上方,也畫著那個我的符號。
那是她記憶我離開和回去的方式。
就像她永遠拉著尾音叫我平呀平呀那樣,不會改變。

阿嬤很愛乾淨,房間整理的井然有序,
不用的家電她會清洗好再用塑膠袋套起。
什麼東西放哪,清清楚楚乾乾脆脆。
包括那些金子和存摺,回去的時候我總會故意說,我知道阿嬤金子藏在哪;
她會不好意思的呵呵笑,然後急忙說著哪有,她有換地方放啦。

阿嬤喜歡穿無領的淡色衣服,口袋永遠會放著折好的衛生紙,
一張一張平平順順的貼著。
細細柔柔頭髮總是用黑色的網子盤起。
不管春夏秋冬,她都用那一成不變卻規律的習慣生活著。
我很喜歡那樣,那讓我好安心。

每回遇到挫折或是不開心的時候,我就習慣回去後龍。
那是我生長的地方,讓我心定的地方。
躺在阿嬤的古厝屋裡,聽著阿嬤的鼾聲,
然後看她悄悄早起卻從不叫醒我的樣子。
她會叮囑伯母給我煮愛吃的乾豆湯,然後看我跟堂弟鬥嘴,笑我們不正經。
她會突然回答一句話,在我故意說著整段國語的時候。

去年我要出國的前幾天,回去看她。
阿嬤不愛坐車,因為她很容易暈車,所以她不喜歡去遠的地方;
連大年初一的拜拜她都從來不去,只因為要坐車。
但是這天,一早阿嬤就要我起床,
並早請阿伯買好水果然後開車帶著我們去拜拜。

那是一種一直以來依靠的信仰。
到每年農曆年正初一都必須去的廟宇;
阿嬤向神明喃喃的盛重祈求我一路平安。
在香灰裊裊的煙霧中我默默掉下眼淚,阿嬤將平安符繞了香爐三圈,
交到我的手上。
我向神明祈求她的身體安康。
她就是我的信仰、我的依靠、我的全部,她好我才會好。

可是,今年她動了脊椎大刀,元氣大傷;至今都還未痊癒。
阿嬤一向很能忍痛,誇張的程度讓人不捨。
但這次她真的受了好多苦。
待在醫院我看著她挨著那些那些,緊緊皺眉卻怎麼也從來不吭哼一聲的樣子。
我心都碎了。

在加護病房的那幾天,阿嬤因為痛楚的插管治療而低落脾氣不好;
誰進去看她,她都不願意太多回應。
除了我。
她會掉淚,會睜睜的盯著我看,會揮舞著手想表達什麼,
或是緊握著我的手那樣。
到我離開那天,她都還躺在那層層加護裡。

住院了好久好久,才回到她想念的後龍。
只是年紀終究大了,無法復原的大傷快速的侵蝕她的一切。
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她是我後龍的無敵超級阿嬤,永遠永遠。
現在,努力替阿嬤祈福,那總是份力量。
也請好好珍惜身旁的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