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佇立於翠綠湖畔，守著黑夜無月圓。



悶熱潮濕徐風陣陣，微薄濕黏的夏裳貼附背脊，他任由汗水滴滴滑下額際、喉結、最後隱沒在微微敞開的衣襟內。


大概是汗水濡濕了那頭銀白，風吹不再神采飛揚、迎風飄蕩，只是落寞散亂在肩頭。沒有絲毫不耐，唯有眼眸黯然，他雙手交握於身子後，站得直挺，傲然注視正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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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甚黑，只有繁星點綴空洞黑幕，時近下旬，不見月娘當空，總在萬點燦爛中少了妝點，增添寂寞;那夜甚熱，即便微風迎面吹來，也猶如焚燒般的燠熱，入夜後甚至沒有任何轉涼的跡象。


隨意就往地板上的涼席一躺，管他醒來又是一身汗，葉小釵沉沉昏睡。朦朧中，有人先是小心拂開他面前垂下的絲綹，長指沿著鼻樑、乾燥的唇瓣，最後在他日間晒得發紅的面頰畫圈圈。




軟軟涼涼的。

葉小釵嘴角微勾，舒舒服服摩蹭冰涼的來源，呼吸趨漸緩和，但手的主人似乎見不得別人好夢，晶亮雙眸閃動狡黠靈光，噙著笑，彎下身來親近那張頗為無辜的睡臉。


薄唇如羽毛般靈巧刷過他的長睫，他皺皺鼻，側臉想要躲開騷擾。原來帶給他好眠的手箍住他的閃避，比空氣更加滯悶的鼻息瞬間靠近！

葉小釵的眼也不睜，反射地揮拳過去，卻被有力的五指抓個正著，向前一扯，他整個人猛然被拉坐了起來。


「葉小釵、葉小釵？」對方語氣輕快像是在唱首快樂的小調。

迫於無奈，他微掀起千斤重的眼皮，瞄了對方一眼，心裡頭犯嘀咕。

『給解釋。否則，滾。』脾性雖然被歲月滄桑磨練到幾近全無，尤其遇到某位人人稱神的武林名宿後，發怒反而是種浪費力氣的無意義舉動。不過，睡眠被貿然打斷，再加上酷熱潮濕，葉小釵有再好的修養也全被消磨殆盡。



「隨吾來。」簡潔有力，不容反駁。

『嗯？』倏地瞠目對視。




不消片刻。

敗戰下來的葉小釵咬牙忍住想要瞬殺素大賢人的衝動，緩緩站起來。

「走。」素還真興沖沖拎了竹籃，神秘兮兮領著他繞過許多密門暗道。


(有些還是久居此地的他未曾得知的機關，每段時期不是某通道被關閉，就是有新開挖的地道。排陣設局似乎是某神人的特殊癖好)



＊＊＊



一樣的黑夜，一樣的晚風，獨獨缺了那抹俊逸脫俗的身影。


很多人認為他很有耐心毅力，不管前方路途艱辛，他依舊堅持以自己的步伐，一步一紮實走下去，直到目標達成，直到事件圓滿結束。然而，鮮少為人知的，所謂的擇善固執啊…


根據那人的說法是，一旦他下定了決心就算找十頭牛來拉也無法動搖他的決定。



「真是比牛還要像牛！」那人悠閒枕著他的大腿，笑瞇了眼，說話拐彎笑罵他是一頭傻牛，就算被人牽去賣，還是會乖乖幫人耕田。


他從來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


信任與不信任，他一向選擇深信不疑。

就算無意間讓人欺騙，被蒙在鼓裡也沒什麼生活得不愉快，雖然得知真相的瞬間往往會失去理智，但想開了，也就雲淡風清。



譬如現在，他寧可選擇相信這個毫無可信度的人酒醉之際許下的承諾。

所以他站在這裡，因為他相信。

也許過了今晚，他會發狂似的將失約的人從某處揪出來拳腳伺候。

但是現在他選擇，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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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真是…

喝多了。


說是喝多了，葉小釵卻覺得意識異常清楚。

素還真也堅持自己沒有醉，自顧自的你一杯，我兩杯，手不停歇為他斟酒，他也就默默接過酒杯，飲下一盞又一盞據說是素氏獨門秘方所釀造出來的冰鎮好酒。


古木參天，層層環繞一片陡峭山壁，清冽泉水宛自山頭潑灑而下。水清，猶可見底，在星空下反射出銀色光輝。


從來不知道自己好酒量，自己端坐得正，素還真卻已醉眼迷濛，雙頰微紅。他又說天氣很熱，身子晃呀晃，站起來踢開靴，摘去華冠，衣也不及褪下就醉醺醺奔過去，以幾近完美姿勢躍入水中。

還沒決定要不要下水，匆匆捉了酒瓶靠近池邊，葉小釵蹲下來對著一池清涼兀自發呆。

水面依然平靜無波，他方覺奇怪。


那早早跳入之人為何現在還沒浮出水？


念頭才起，他慌張起身，欲要下水尋人，冷不防雙腳被拉扯，一頭栽進池子裡。



素、還、真！



他狼狽掙扎冒出水面，罪魁禍首好整以暇抓住他的衣襟，拉至面前，略顯冰涼的薄唇輕輕貼覆他的。

沁冷的酒早讓對方以口溫熱，清雅酒香盈滿他的脣齒，緩緩滑過他的喉頭，醇厚的酒勁捱到此時才全數爆發，當素還真的舌趁虛而入時，他感覺茫茫然有些暈眩。


「生辰快樂，葉小釵。」

耳畔傳來清朗的嗓音，滿腹的怒意早已煙消雲散，忙著阻止素還真深情獻吻的雙手驀然停擺，葉小釵有些怔然。


賀生辰…？

他愣愣瞥過素還真一臉認真，旋即飛快低下頭。

打從父母將自己送給一劍萬生當侍童後就不曾有過。現在想來，孩提時代的種種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早就不復記憶。


賀生辰？


原來他今晨開始忙進忙出，甚至拒絕外來人的求見…

他恍然瞥向岸邊的殘餚餘酒。

訝異他竟為此破了酒戒，但是賀生辰這件事…


還真虧他想得到。


剛毅臉龐浮起淡淡微笑，對於這突來的一切，他有些手足無措，搔搔臉頰，葉小釵頭更低了。


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素還真再度靠近將他擁進懷裡時他沒拒絕；素還真拖拉他上岸便等不及的將他輕推在地時他也沒反抗。

當那張美玉精心雕琢般的俊俏容顏緩緩靠近之際，他在鑲嵌其中的黑眸裡望見自己的倒影，看見了倒影眼中玉容竟也泛起更勝醺醺然的緋紅，不似往常從容自在。

見狀，葉小釵嘴角揚起愉悅的弧度，難得的，他主動攬住那驕傲的頸，湊向前去。


那夜裡，兩人都醉了。




「許願吧，莫辜負了良辰美景。」數度溫存後，喘吁吁的兩個人影肩並肩仰躺在地凝視星空燦爛，那人在他的耳畔輕聲道。


他知道，他和他，一向不是風花雪月的料。


尤其，片刻柔情所說出來的話比所謂滄海桑田的誓言更不具真實。


『希望明年此時，可以在這裡見到你。』話雖如此，他還是正經八百拉起那人的手迅速草寫幾字，也不理會那人是否瞭解，他緩緩閉上眼。


「就這樣？」


難不成我還要發宏願，祈求武林和平？

那人的語氣頗為驚訝，他沒啥好氣地想著，沒說出口的，依然梗在喉間…


明年的今天、後年的今天、大後年的今天…年年今日我都會許相同的願。


想說的依舊說不出口…因為太他明瞭…


江湖夢，總易醒。



＊＊＊



自此後，素還真果然如他所願歲歲守在翠湖畔，耐心等他完成一項又一項交付的事情，拖著疲累不堪的身子趕過來，開罈為他慶祝。


曾幾何時，物換星移。

被等待的人年年站在這裡，等待曾經承諾等待他的人。


為何至今他始終執拗的、執拗地相信，那夜許的願彷彿無形中撒出千絲百結會深深羈絆彼此，而那個人這會樣陪著自己一直走下去？

那個人一向是沒什麼信用的人啊…


望著靜謐湖面，波光瀲灩;刺痛他的眼，他無言，淚水亦無語。


素還真，今晚，你要失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