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25 15:00:00不肖學徒

中文研究所的外籍生:台灣教育方式真的很「傳統」,但四年後我卻深受啟發

關於中文系 (引自 https://www.facebook.com/john.barthelette/posts/10103668492942591)


我是來台灣念研究所之後才發現, 原來台灣的學術界與美國的很不一樣。 申請念研究所時, 我傻傻的以為, 台灣的教授只不過是會講中文的美式Professors, 也以為台灣的同學會跟美國的研究生一樣都是口若懸河, 滔滔不絕, 不斷的與教授在互動與辯論, 進行很精彩的學術鬥爭。 當然, 在台灣開始上課之後, 我就發現這種情形在台灣非常難得遇到, 所以當時的我, 真的是千萬種的不習慣與不悅。

在美國, 教授與學生之間的關係通常很平等, 基本上兩個人都會從“兩個成人”在互動的基礎開始講話, 教授與學生都知道, 他們的想法不可能100%一致, 因為大學會刻意讓生活背景及價值觀不同的學生進來念書, 教授們都知道(也喜歡)班上會有很多衝突, 而且教授自己的想法怎麼能跟一大堆年輕人一樣呢? 所以上課基本上是教授與學生提出自己的想法, 然後試試看, 誰的論點最強? 甚至有很多教授, 會故意在學生當中“挑撥離間”, 然後等到快要下課就宣布自己的想法, 同時也會點出哪個同學的哪個想法比較有趣或有創意, 也會評評誰的想法比較不完整, 可以回去參考哪些資料補充補充。 當然, 很多學生還是會堅持自己本來的想法, 甚至會向教授說, “我覺得你是不對的,” 但這樣的行為不會讓他們被列入黑名單, 只要他們可以跟教授說出個道理來, 那個教授會很喜歡他們。 美國的很多教授有個想法, “其實重要不是學生真的有沒有同意我的想法, 重要的是學生可以看看資料, 然後立刻說出一個有邏輯性的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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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有個同學, 在塞滿著三百多學生的大廳裡, 當她聽到某個有名的哲學系教授說她覺得很沒道理的論點, 就舉手, 打斷教授的話說: “我不同意!” 然後這位教授就開始跟她進行很激烈地辯論。 從台灣人的角度, 我覺得這件事情最有趣的點應該是, 她那門課最後也是拿了個A+! 我自己當年也是天天都去抨擊同學的想法, 也天天被抨擊, 寫論文, 寫考題也是針對教授們, 刻意看看能不能挑釁他們, 從不寫標準答案或重複教授的話, 而剛好相反了, 刻意挑起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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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到當時自己說的話, 寫的論文, 大部分都是不對的, 而且恐怕我也這樣跟教授與同學們這樣“玩了”很久才回到比較正宗或接近真實的想法, 但這些“真實的結論”一個一個都是我自己摸索出來的, 而不是別人灌給我的, 因此我學到的東西是我自己的, 而不是跟別人借來的想法與論點。 很多台灣人, 如果可以看到那個過程的話, 可能會覺得這只是一班的學生在嘴砲罷了, 但其實事情並不是如此。 美國的那種小班的研討課程的目標本來是透過一種演化論般的過程, 訓練大家的思考能力。 對於資料的部分, 上課的時候, 教授不會把這些講出來, 該看的資料, 該讀的書都要在家準備, 如果沒看過的話, 在討論的過程中, 教授會注意到, 然後記在心裡, 給你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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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剛來台大的時候, 因為台灣的學術界不是我所習慣的, 更不是我所期待的, 我就很不開心, 一兩個學期過去了, 我也變得天天帶著很負面的情緒去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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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中文所的課程都是在某個小小的會議室教的教的, 這個會議室是很狹窄, 莫名也當了系所的書庫, 牆壁都放滿了書櫃, 書櫃都塞滿了書籍, 書櫃前面也堆滿書與雜誌, 還有一排椅子, 中間有個大方桌, 桌子下面也放滿了書籍, 所以上課時膝蓋會一直碰到老箱子, 在會議室的前面有個黑板, 旁邊有個窗戶與快要死去了的空調。 這空調我剛來的時候, 都以為快要換了吧, 因為每次上課它的嗡嗡聲大得無法忍受, 雖然教授就是坐在桌子的對面, 大家偶爾難以聽見他的話, 而且這奧妙的空調只有兩個設定: 冰河時期與微波爐。 基於台北位於熱悶悶的盆地裡, 冰河時期是大家默認的模式。但這組空調從第一年一直到最後都沒換。 掛在上面的螢光燈的燈泡也似乎很久才換一次, 所以會議室一直給我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一個非常吵, 非常冷, 非常暗, 也非常狹窄的封閉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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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教授上課的方式很傳統, 中文系的老師更傳統, 然後台大中文系的老師就最傳統, 這個“傳統”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用多解釋吧。 從第一堂課開始, 我立刻感覺到, 教授跟我的level就差很多, 教授高高在上, 教授是老師(!), 我卻是個有所不知的小朋友, 一個學生! 本來以為可以在任何的情況下自由地發揮很快就懂得閉嘴, 每個教授說的話, 我跟其他的同學一樣, 一直盯著看老師, 一直聆聽老師, 也一直搗蒜般的點頭。我變成了搖頭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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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 老師們很少問學生的意見, 所以從開始上課到快要下課, 都會一個人講話, 也常常會離題, 講自己課外的事情十幾分鐘。 因為這樣一直講話也有點困難, 所以有些老師會叫學生念文本或講義, 也會有些老師叫大家寫一個報告, 然後上課的時間就是聽某位同學把自己的報告朗誦出來。 這種行為有時候會頗為誇張, 甚至我曾經上過某個老師的課, 他自己幾乎都不上課, 也不準備講義! 他就是乾脆把題目交給同學, 讓學生去準備報告, 所以一整個學期就是聽同學朗誦自己的報告, 而且這種報告都會有很多錯誤的訊息, 也不會提供很完整的資料, 所以對我來說, 我很難說我當時是無聊多一些或糊塗多一些。 反正, 這就很傳統吧---超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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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有趣的是, 這種上課的方式基本上已經正式的被學校淘汰了: 每個研究所的課程都是“美式的討論課。” 很多教授偶爾會提到這件事情”
“現在我們是…討論課的模式…大家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 那…下課吧。”
“系所現在要求大家都要發自己的意見? 沒意見? 好吧。”
“上課的時間還剩下四分鐘…我們該來點討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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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聽我說這麼多, 你是不是開始覺得, 我非常痛恨這種上課的方式? 確實, 我不會輕易再次參加這種教學制度, 但經過四年的傳統教學, 我慢慢地開始發覺, 這個過程其實有給我不少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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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史記研究的教授從第一天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他每次來上課, 都會剛好準時到, 走到桌子的前面, 把椅子拉開, 又把一個濕毛巾拿出來, 擦擦擦桌面, 這個過程結束了才坐下來開始講課。 他上課的方式, 就是非常認真, 他史記裡面的每個紀, 表, 書, 世家, 與列傳, 都辛辛苦苦的準備了一份講義。 講義又非常細膩, 講義與講義之間又有關連, 內容也很豐富, 然後他每個講義都會自己念給同學聽, 或讓同學輪流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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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教授基本上都不講題外話, 但有一天, 他正在念講義時, 他突然把講義放下, 對大家說:
“有些人很怕自己的妻子或丈夫一直懷念過去的情人, 所以會要求自己的配偶不要跟那個人有任何的接觸。 當然有時候, 這會讓配偶更想要去找過去的情人, 所以這個想法非常錯誤的。” 
我們都莫名的看著老師, 等他繼續。 
“你的配偶一旦有這種想法, 就立刻讓他們去見個面吧! 我告訴你們, 在腦海裡的那個情人, 一定是個非常美, 非常帥的青少年, 但現實世界的那個情人都已經胖了, 也可能是禿頭了! 他們一旦看到了過去的情人變成了這種老人, 就會放棄這個念頭。”
老師停頓了一下, 似乎在想什麼事情, 然後加上了一句話:
“不過總是有例外。 嘿。 嘿。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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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愛情解說之外, 從西方人的角度, 這個過程很奇怪。 為什麼我不能在家裡看? 為什麼要在課堂上聽人念講義?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但上了兩個學期這教授的課之後, 我就懂了: 其實停下來, 不講話, 聆聽別人的想法, 還有古人的話, 也會給人很多新穎的啟發, 而且會鞏固學者的專門知識。 如果沒有仔細針對過, 古書的很多段落, 很容易看一下就給忘卻了, 但當有人迫使你一直聽, 一直聽, 也不要求你說出任何自己的意見, 你就開始懂如何“接受知識”還有“細看文本。” 我後來年年都去上這個老師的課, 我也開始懷疑, 是不是我之前在美國, 太愛聽自己講話, 太自以為是, 同時實在太無知了? 當每堂課都塞滿了我從沒看過, 但都非常重要的訊息時, 我就開始覺得, 站起來說話前, 我真得應該先把文本與歷史背景搞清楚, 不再去白打嘴砲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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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二時, 我去上了當年系主任的課程, 這位教授的思考方式非常西式, 跟其他的教授比, 我想, 她比較能夠懂我的困境, 可以用外國人的角度去聽我想表達的意思。 但我也發現, 她的研究方法也相當傳統的, 她不會像很多西方教授忽視文本或突然天馬行空, 用現代人的思緒套古代人的話, 我覺得結合了很多西方與東方的特點, 也用了很敏銳的智慧進行文學研究。 因為我上了她的課, 我就體會到了, 西方與東方的研究方法及態度本來不是一定要用二分法去看, 我那麼不愉快, 那麼不願意接受, 其實是個很浪費的思考方式: 我本來就是兩邊的好都要, 而且我意識到了, 什麼是好, 什麼是壞, 其實不是我以為的那麼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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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這位教授的課期間, 發生了兩件讓我更懂這個道理的事情。有一天, 教授跟大家說, 某某有名的美國中文教授要來台大開研討會, 所以請同學都一定要來參加! 剛好, 這位教授是我在美國認識的, 我也相當喜歡他, 也喜歡他寫過的書籍, 所以我當天就早早的飛到文學院占了一個位子, 準備好很開心的聽這場非常難得的演講! 演講果然很精彩, 但離開了會場之後, 沿著耶林大道走回宿舍時, 我聽到了三個本地的台灣同學批評這位教授。
“我覺得他講得很浮誇。”
“根本沒什麼內容。”
“只是耍耍嘴皮子。”
“真的~~~~!”
我默默的在後面聽他們講話時, 我看到了我剛來台大的任性, 那種堅持自己習慣的教育方式, 貶低與自己不一樣的人與想法的衝動, 我看到了這種從另外一個角度的負面態度, 然後覺得很厭煩, 對他們, 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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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有一個來自美國常春藤盟校的交換研博士生, 他跟剛來台大的我一樣, 對中文文學很感興趣, 很會講話, 但其實古文底子很弱, 但他有了一個很特殊的身分, 一個來自美國Ivy League研究所的博士生! 所以他講得話, 就算是很怪也非常錯誤的, 老師也不會說什麼 (反正他幾個月就要回去了), 同學們也不會說什麼 (畢竟他有那種身分, 他們不好意思太直接說什麼), 但既然如此, 有不少人偷偷的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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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 老師有請他介紹他的博士論文題目, 他講了幾分鐘之後, 全班同學都糊塗了, 基本上, 他想把某位法國的作者與杜甫的詩連在一起, 比較比較, 也算是一種研究計畫。但已經經過快三年在台灣的我, 雖然比其他的本地學生能夠懂他想幹嘛, 同時也開始用比較台式的想法去看這種研究, 一來這個傢伙不會法文, 二來這個傢伙沒看完杜甫的全集, 更何況去看杜甫的那些不同印刷本或怎麼樣, 他文言文的底子也不好, 所以我當時真的想把一本書丟他的頭, 說: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東西啊你! 別再胡扯!” 但我那天回家之後, 開始想想這些事情也就承認了, 我當年也是那般荒謬, 那樣令人想翻白眼。

既然我在台大的很長的一段時間, 是個讓人想翻白眼的人物, 有一個老師一直不會對我翻白眼, 也對我很好: 我的導師。 我的導師其實是個非常開明的老師, 他真的會去問學生的想法, 也會記得學生的論點, 會跟同學們進行討論, 而且從頭到尾態度都很友善, 也不會給人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他就是那種比“傳統”還“傳統”的老師, 不是那種朱熹之後的死板儒家傳統, 而是孔子與孟子跟徒弟一起討論, 一起分享智慧的那種更古老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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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很久以前認識他到現在, 我對我導師的評價就是, 他真的很像孔子! 他很尊重別人, 知識豐富到不行, 也很會辯論, 對各式各樣的議題都有研究與想法, 同時他不會小看別人, 不會驕傲, 也不會用老師的身分來壓著別人。 這跟其他的教授的傳統師生關係, 高下分明的階級意識教學不一樣, 也跟西方人吵來吵去, 非常平等的教育方法有所不同。 我導師確實是個比我們聰明很多, 一個比我們學生學問大很多的人, 我們也都願意承認老師的話非常權威的, 但這個感覺與平等不平等就是沒有關係的。 老師不會假裝他跟你一樣無知, 但他學問比你大這件事情, 不會讓你跟他無法進行溝通或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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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無法在西方的學術界混, 因為我覺得他們很多時候懂了太少才去宣布自己的“權威的研究成果,” 但我也不太能在東方的學術界過日子, 我畢竟那麼愛講話, 也有點憤世嫉俗的傾向, 但我同時也知道, 這裡的教授的知識難能可貴, 可以聽到老師們講話本來就該閉嘴聆聽, 不該插嘴搗亂。所以我最後採取了一個道家的措施, 決定靜靜無為, 自己看古書, 自己想想裡面的意思--- 這樣我已經很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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