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位公子，這位公子！您沒事吧？」

        好像聽見了呼喚，卻總是聽不清。頭好重啊……發生了什麼事？試著想睜開雙眼，一時之間，光亮太過刺目，潤福閃神了一會兒。

        「公子？您還好嗎？」

        一把焦急的嗓音在耳邊迴盪，她伸出手想阻擋光亮，試著從渾沌的腦海裡挖出一點記憶，以理解目前發生的事。

        「這是怎麼回事？」

        「唉呀，您醒了那就好啦！」那聲音明顯鬆了口氣，「您不記得了嗎？渡江時咱們遇到大風雨，不得已，原想先靠岸的，哪知一個大浪打來，把老漢謀生的小船掀翻了！幸好已離岸邊不遠，咱們這才沒葬身江底，成了魚兒的食物哩。誰知公子不諳水性，暈了過去，老漢還以為這次可慘，差點沒害死人。幸好現在雨又停了，不過秋季天寒，咱們還是快點找個村落借宿，把這身溼衣服給換下吧！」

        聽著梢公又急又快的回話，潤福兀自昏沉著腦袋，不甚理解到底出了什麼事。搖了搖頭，試圖坐起身，這時才感覺到溼透的衣衫貼著體膚是何等冷冽，讓她一瞬清醒。原來是船翻了呀……下意識摸向身後的畫具背袋，撲了個空後她驚恐：「我、我的東西呢？」該不會、該不會沉進江底了吧？

        「公子說的可是這個？」梢公拿來一袋東西，「您的包袱跟畫具老漢都尋著了，就是可惜了那畫紙啊！泡在水裡久，都給浸破了。這些紙可不便宜呢！」

        接過行囊與畫具，連忙打開查看，還在…都還在！那枝她慣用的小楷、墨硯、水瓶、落款，都還緊緊跟在她身邊，只除了那幾包哥做給她的顏料……她得緊握住拳頭，才能忍住不讓淚掉下來。

        想逃離漢陽，逃離檀園老師，其實，是想逃離有關畫畫的一切。因為畫畫，她失去了什麼又背負了什麼呀？親生父母、永福哥、主上殿下、丁香、檀園，全都因為她這個人、因為她的畫而傷痛，她卻無能為力。既然畫畫註定會傷害那些她愛或愛她的人，不如就放棄吧！抱著這樣的念頭她畫下〈美人圖〉－再見了徐潤，早在十年前就消失的人，即使想起來，也註定不能堂堂正正的存在。把徐潤封印在那個曾經是美好家園的小屋，現在的她對任何事都無能為力，對任何人都意興闌珊。她必須要走，要走到一個不受羽翼保護的地方，反正她不能也不想再畫畫－原以為她真能這麼灑脫，豈料一場船難，差點失去畫具讓她萬分驚恐，她才知道自己自欺欺人：如果真不想畫畫，又何必把這些東西貼身帶著？她這一生只會畫畫，所愛的事也只有畫畫；即使厭棄，即使痛苦，對於畫畫她又怎能說放就放？

        算了，多想無益，就算再次發現她離不開畫畫，她也不想回漢陽。

        「公子，天色晚了，咱們快點動身吧。」梢公催促讓她中斷了思緒，她只得收拾了東西趕緊起身。

        不知走了多久，潤福只覺得周身發寒，這路彷彿走不到盡頭。

        「請問…這裡是平安道嗎？」她得咬著牙克制寒意帶來的顫抖。

        「還遠的呢！咱們才到黃海道而已，京畿道與平安道有好一段距離，」梢公回頭一看，驚見她臉色慘白，「公子您還好吧？前方有炊煙，應該快到村落了，您撐著點呀！」

        終於來到有人煙的小村，梢公領她向一戶人家借宿。換上了借來的衣衫，她把浸溼的衣物行囊拿去烤乾。用過晚飯，屋主大叔端來溫過的酒給他們祛寒。

        「這麼說，公子是從漢陽來的？」屋主大叔也給自己斟了一碗酒，喝將起來，「不過，近來天象不佳，時有暴風驟雨，若是走水路至平安道，恐怕頗有危險。公子是否考慮改走陸路？」

        「陸路？」

        「當然，陸路比水路慢得多了。咱北方不比漢陽，山路崎嶇，有些地方亦有盜賊出沒，獨行並不安全。不知公子可曾聽過平壤的崔氏商團？」

        「哦，你是說，崔世景大行首帶領的商團嗎？」梢公道。

        「正是。崔行首每年會率領商團至清國與漢陽貿易兩次，雖然比不上漢陽那些行首老爺們，但崔氏商團也是北方數一數二的商隊呢。崔氏商團除了經營商業貿易，還有一個特點：他們的護衛武士多，商團在各地停留時，會讓落單的旅人隨行，只要付一點小錢即可。」

        「怎麼會有這麼奇特的商團？」她問；這跟她認知中，唯利是圖、不惜踐踏別人也要成功的商人大大不同。

        「據說是因為，崔氏當年還是個小商團時，曾遭遇盜賊。財貨被搶奪一空不說，連崔夫人都喪命了。為了商團安全，同時也可支付聘用護衛武士的錢，所以讓落單旅人加入商團隨行。算算時間，崔氏商團也快來到州牧了，公子近日不妨趕赴州牧，或可與崔氏商團一道前往平安道呢。」



        翌日，聽從建議，潤福謝過屋主一家，與梢公分別後便行往州牧。到達時已是下午，興許是昨日落水受了風寒，今日又不停趕路，此刻她感到渾身高熱，約莫是病了。撐著精神她找了一家客店投宿，央店家替她請來大夫診治，喝了湯藥後，便陷入深深沉睡。

        極端不適使她夢囈，半夢半醒中，彷彿有一隻溫柔的手輕觸著她。那充滿愛憐的動作好溫柔啊，是誰呢？她睜開沉重的眼，幽暗中，看進了一雙如湖水般深邃寧靜的眼眸。

        「畫工郎…」那雙會說話的美麗眼睛，此刻溢滿柔情與擔憂。

        「丁香…丁香！」人在不適時總是脆弱，淚水瞬間蓄積她眼眶。

        那個埋在心版深處的人哪！輕易地召喚出她的眼淚與思念。這一幕多麼熟悉，當初她自毀右手那一夜，丁香也是寸步不離地在她身邊照料守候。雖然她總說著想保護丁香不受傷害，可她心裡明白，其實很多時候，是這個女人用溫柔但堅定的力量在守護她。

        她伸手想握住丁香，卻撲了個空。她不解：「丁香？」

        「畫工郎，多保重了。」丁香起身，推開門轉身就走。

        她掙扎著想起身追出去，卻感覺頭痛欲裂，睜不開眼。

        終於，用力的坐起身，她才發現自己從夢中哭醒。環堵蕭然，填滿一室的只有闃黑與寂寞。夢境逼使她面對現實：她深深思念丁香，那個她心中最美麗最難忘的人。

        選擇前往平安道，從來就不是偶然。因為，丁香就在平安道。

        原本預計到達州牧隔天，便要去市集裡詢問崔氏商團的，沒想到她這一病就病了幾天，花了不少食宿費與藥錢。眼看身上的銀兩所剩無幾，趁著今日稍微好些，她得趕快想法子籌旅費。而她唯一會做也能做的，便是賣畫維生。

        拖著病體來到市集的紙廛，正巧遇見商團進貨，潤福便在一旁候著。待商團的人走了以後，她趨前詢問紙價。

        「客人，要不要參考參考這批紙？這批可是崔氏商團方才送來的上好紙張呢！」年輕的店主人指著架上那批紙張，正是剛才那商團送來的，原來剛剛那些人就是崔氏商團的行首。

        「崔氏商團？」她拿起架上的紙張看看，嗯，的確不錯，但比起她在圖畫署使用的紙張，卻又差得多了，「怎麼賣呢？」

        店主人說了個價錢－對以前的她而言其實不貴，但以她現在僅剩的銀兩，實在負荷不起。原來，要靠自己生活，誠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搖搖頭，她道：「我不需要這麼好的紙。」病容讓她看起來落魄，嗓音也更為低啞冷然，「給我普通的紙就可以了，我還需要幾種基本的顏料。對了請問，崔氏商團會在這裡停留多久呢？」

        「噢，他們今兒才到這裡，應該還會待個五六日。客人是要加入崔氏商團北行嗎？」

        潤福點點頭，沒有多說。

        就在店主人回頭去選紙張與顏料時，紙廛另一邊有個少年觀望著，朝她這兒走來。少年看起來臉色不佳，打量著她，突然開口：「你是個畫工？為何不喜歡崔氏商團的紙？」

        她聞言，轉頭看向眼前少年。

        「不是你不用那麼好的紙，而是才華配不上吧。」少年出言譏誚。

        面對少年挑釁，潤福懶得回應。她既病又累，只想趕快回客店作畫然後賣出，籌錢去加入崔氏商團往北的隨行路線。

        店主人拎著潤福需要的東西過來打圓場：「小店裡有各種紙張，客人要什麼小店就賣他什麼。來來，這位客人，這是你要的東西。」

        接過紙張顏料，潤福本想把東西收進畫具袋，不料一個恍惚，畫具袋從手中鬆脫，裡頭的物品掉了一地，其中，她的「蕙園」落款滾到少年腳邊。

        顧不得病中頭暈，潤福急忙蹲下，拾起落款，唯恐「蕙園」二字洩露她身分。她沒忘記，之所以要逃離漢陽，原因之一，亦是因為王大妃懷疑她是女子，千方百計在追殺她。

        站在一旁的少年，原本因為潤福身著庶人衣飾，看起來又落魄潦倒，因此露出輕蔑態度。然而滾至腳邊的落款，卻吸引了他的注意：那落款一看便知是用上好玉石雕刻而成的，落魄畫工怎麼竟有那樣好的落款？

        少年試著叫住潤福，不料潤福快速的拾起所有東西後，頭也不回的走了。看著潤福如風的背影，少年陷入余思。

        回到客店，她的心情並沒有被紙廛裡遇見的少年打壞，她把畫具備妥，立刻開始作畫。方才在街上，她看見市集畫舖裡擺放著許多當朝大家的畫作，包括她與檀園老師的。但她一看便知，那些畫作全都是仿作－除了仿製品拙劣而露出破綻外，她亦知，真跡如今都收藏在兩班老爺們的家中，怎可能流露市面。然而，一般百姓依舊願意購買仿畫，可知她與檀園的風俗畫果然深受市場喜愛。

        因此，她飛快地決定了畫作主題－繪製蕙園風俗畫的仿作。即使離不開畫畫，但如今畫畫對她而言，不過是維生的工具。她一日找不回當初熱愛畫畫的心，便一日不畫新作品。還在圖畫署生徒時期，她就擅於仿畫檀園作品。而現在，不過是繪製她自己曾經畫過的畫，那更有何難？只是，以防萬一，她反而不能畫得太像，以免惹來麻煩。

        隔日，她帶著畫好的三幅畫作，前往畫舖交易。畫舖主人一看她的仿作，便暗自竊喜－這三幅作品，比畫舖裡任何一幅蕙園仿作都來得精細而逼真哪！只有幾個小地方看得出來，作畫人技巧略顯生澀拙陋，但依舊瑕不掩瑜，因此笑著接過畫作。

        賣到了好價錢－潤福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傻楞的生徒，會任由店家以五兩價格矇騙她－她走出畫舖，正準備去找崔氏商團落腳的行館，一不留神，與眼前人撞成一團。

        她正要道歉，才發現眼前人正是昨天那個少年。仔細一看，少年個子比她還嬌小，看起來年紀頗輕，說話卻無禮至極，讓她不悅。因此，她冷眼看了看少年，側身便要走。

        少年倒是立刻認出她來：「是你！真巧啊。」少年自如的笑著，彷彿昨天出言不遜的事件並不存在。

        「你來賣畫呀？畫得真快呢！」

        少年兀自說著，潤福不予理會，逕自離去。少年也不以為意，走到畫舖裡向店主人詢問，方才那位畫工賣出了什麼畫。一見到那三幅畫，少年原本嘻笑的表情轉為認真，放下畫他趕忙追出去尋潤福，卻只見市集人來人往，早已不見潤福身影。少年的臉垮了下來，一臉惋惜，然而，他像是想起什麼，又兀自微笑了。

待續……

by Feya @ Moons World @ 2009/06/12

台長讀後感——

賞畢風劇的我，對結局並無遺憾，縱然潤福孑然一身。

情歸何處？嗯，留些許想象空間，不是更好嗎？

説白了，多無趣呵！

倘若説白，哪來一篇篇風劇續文？

本來，我只愛風劇，對續文抗拒。

因爲，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從經典延伸出來的故事？

畢竟，最初的最美！

可是，《風之足跡》是我看過後，想大力推薦的續文。

我認爲，這不只是一時興起之作，結構完整文筆流暢。

我第一次在網上狂追小説到夜半，給了風劇風之足跡。

飛雅，真的很不錯！

齊來，雅文共賞吧！

江郎 @ 2010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