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經常聽到人說起「迴光返照」。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真實的世界裡真的會有「迴光返照」嗎？

〔1〕

所謂的「預兆」，在發現的第一時間經常是無感的。

因為絕大部分的人都無法預知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通常是在事件發生後，回想之前的點滴，才忽然驚覺—當時發生的某件事也許就是眼前事情的預警吧！

只是一般人的生活不是電影，幾乎沒人因為預兆而能避免事件的發生。

該來的事情，究竟會來。

為就近照顧，選了離爸媽家極近的住處，在老天爺的幫忙下，上班的地點也在離爸媽家騎單車十五分鐘可達的距離內。

爸媽家正好在住家與公司的中間，於是，每天上班前，我都會先回家跟爸媽打過招呼，換上工作著用的西裝領帶，確認家裡沒事後，才前往公司上班。

比起很多得遠離家鄉到其他城市工作的年輕人，我可以更輕鬆地照料爸媽。

回到家，媽已經準備前往醫院進行復健。

一年多前，媽被診斷出罹患小中風後，除聽從醫囑固定到神經內科看診取藥外，每週週一、三、五上午都準時到附近醫院的復健科進行復健，媽是復健課程中的模範學生，除按照復健計畫完成每日菜單外，每週二、四、六還會去中醫診所進行針灸。

「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還得照顧你老爸，我可不能這樣倒下。」媽總是邊在家進行自主訓練邊笑著對我這樣說。

老媽生病後，中午跟晚上若無特別安排，我會盡量回家陪爸媽吃飯，然後再回自己的住家。

「爸還在睡覺？」我探頭進入爸媽的房間望望，只見小晴（為方便爸媽記憶，家裡的外佣一律取名為小晴）用濕毛巾幫爸擦臉，爸則沉睡著一動也不動。

媽拄著拐杖，緩慢地走到我的身邊說：「對啊！他一直在睡覺，完全沒有醒來的意思。」

「連水都沒喝嗎？」

昨天短暫兜風回家後，因為老爸持續昏睡中，晚餐時間，喚了他幾聲，他完全沒有起床吃飯的意思，也只有任由他繼續睡覺。

媽搖搖頭：「但是有用棉花棒沾點水給他喝，怕他會太渴。」

「哥哥不用擔心，說不定，阿公等下睡夠了，就會起來吃飯的。」大概是看出我的憂鬱，小晴用還不熟練的國語對我說。

「我先出門復健去了。你中午回來吃飯嗎？」媽問。

我搖搖頭。當天因為要去宜蘭縣政府開會，因此中午無法回家用餐。

抽了個空檔撥了個電話給妹：「爸這幾天都在昏睡，如果他繼續不起床吃飯，我打算送他去醫院。」

「要送去醫院幹嘛？」妹反問我。

「我不知道，但繼續不進食，爸餓死了怎麼辦？」我擔心地說。

「但是，送去醫院，他們一定會幫爸插管的，那個很不舒服誒！而且，我們不是答應過爸，不讓他受不必要的痛苦嗎？你先不要擔心，說不定，他等下睡飽了就會起來吃東西，我下班會回家看看，如果有什麼事，我隨時通知你。」

掛上電話，我問一同出差的主管說：「插鼻胃管算插管嗎？」

他想了想回說：「應該算吧！不是要把管子從鼻子插進去嗎？」

主管的回答一點都不讓我意外，應該是說，這是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但人就是這樣，有時就算知道答案，還是忍不住要多問一次，總是期待，也許可以得到一個不一樣或更安心的答案。

「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好生好走』，如果有一天，我不行了，你要記得，千萬不要做多餘的事，要讓我乾乾脆脆地走。」老爸之前，不只一次這樣跟我說。

看出我有心事的主管，在結束出差，返回台北來，讓我直接回家。

下午四點多，一打開家門，就聽見最近安靜至極的家裡傳來忙碌的聲音。

我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去，發現老媽跟小晴擠在狹小的浴室裡，老爸端坐在浴缸裡，她們正在幫他洗澡洗頭。

「你爸終於睡醒了，剛剛喝了一杯水，然後叫我們幫他洗澡洗頭，他說要洗一個舒服的澡。」老媽一邊用不太方便的手幫老爸洗頭，一邊對我說。

小晴則是拿著沾滿了肥皂的海綿幫老爸清洗身體。

我跟老爸打了招呼，他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沒多說些什麼，但他的精神明顯比昨天好得太多。

我走到客廳打電話跟妹說明爸的狀況：「看起來，警報暫時解除了。」

「嗯。爸應該是睡飽了吧！這樣就沒事了。但是，你要知道，爸已經八十八歲，之前又生了場大病，你要有心理準備喔！」妹對我說。

妹比我小兩歲，但早幾年歷經了公婆的喪事，對很多事比我有經驗也看得開多了。

那幾年有過幾位醫生跟我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你爸可能快死了！」

但他們說的話，從沒應驗過，這一次，應該也不會例外吧！」

但所謂的「心理準備」到底該怎麼準備呢？

〔2〕

兩週前，因為發現老爸急診就醫醫生有不小心開錯了藥，於是，我帶著老爸回到他原本就醫的私立醫院張醫生看診。

就診當天，堅持不坐輪椅的老爸，柱著枴杖，在小晴的攙扶下，自行走進診間就醫，老媽則撐著枴杖，一跛一跛則慢慢地走跟在後面，老爸以少見的不耐煩口氣簡短地回答醫生的問題，因為跟醫生的同鄉，以往就診老爸都會用家鄉話跟醫生閒聊兩句。

「這樣啊！沒問題，我開些藥給你，你們先去外面等一下，我有話跟你兒子說。另外，你們推張輪椅讓他坐，他這樣走路太危險了。」張醫生開完處方籤後對爸媽說，在醫生的要求下，老爸雖然口中念念有詞，但還是坐上了輪椅。直到看著老爸老媽與外佣離開診間關上門後，他才轉過頭以沈重的神情對我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你爸隨時可能會死。」

聽完張醫生的話，我像冷不防被人從頭上潑了一盆冷水般愣了一秒才回過神問：「為什麼？」

「沒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他的年紀太大了，很多器官已經衰竭了。」張醫生淡淡地說。

我皺起眉頭，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因為在我眼裡，老爸看起來還挺有精神地，我臨出門前，還因為動作太慢被他罵了幾句，怎麼.......。

「其實，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這樣就好了。」他對我這樣說。

從那之後又過了幾天，我爸沒出什麼大狀況，只是精神越來越差，睡眠時間越來越長。

〔3〕

洗完澡後的老爸，換上家居服，坐著輪椅來到客廳。

「你感覺還好嗎？」我看著老爸梳得整齊的西裝頭問。

記憶中，從小到大，注重外表的老爸始終留著梳理整齊的三七分西裝頭，如果不想梳頭，則一定會戴上帽子。

「出門如見大賓」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嗯。老爸強作精神點頭回答。

「你幫我刮一下鬍子，我的鬍子太長了。」老爸用手指抓了抓下巴說。

老爸前一次刮鬍子應該是陷入昏睡的五六天前吧！

刮鬍子是我成年後，幾乎每日早晨出門的例行公事，若幫自己刮鬍，閉著眼睛也可以輕易完成，但要幫老爸刮鬍則沒這麼簡單。

我把刮鬍用的白色泡沫擠在手心裡，均勻地塗抹在老爸嘴巴的四周，然後拿起刮鬍刀，小心翼翼地開始刮鬍。

生病後的老爸消瘦了不少，臉部的肌膚變成非常鬆弛，加上很怕刮傷他，讓我下刀非常猶豫，刮沒一公分，就因為刀口堵滿鬍鬚而卡住。

「你等一下，我先清一下刮鬍刀。」我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把刮鬍刀泡進預先準備好的小水盆裡，稍稍甩動，老爸白色的鬍鬚與刮鬍泡沫溶解在水盆的表面。

我正準備繼續幫他刮鬍時，只見老爸伸手把刮鬍刀搶了過去，用力在自己臉上刮了起來，並以不耐煩的語氣說：「連刮個鬍子都不會，你真的一點用都沒有。」

我當時，怎麼也沒想到，這是老爸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老爸三下兩下就把臉上的鬍鬚刮乾淨，然後順手把刮鬍刀往地上一丟。

我趕忙把刮鬍刀拾起，以熱毛巾將老爸嘴邊殘餘的刮鬍泡沫擦乾淨，因為老爸刮鬍太用力，毛巾上還留著鬍根傷口滲出點點鮮血，我幫老爸在傷口上塗抹面速力達母軟膏止血時，老爸又閉上眼睛睡著了。

他不是還很有精神嗎？老爸方才的表現，讓我心安。

「沒事了，他還有力氣罵我呢！你下班先不用過來了，回去弄飯給小朋友吃吧！」我走到陽台，撥了電話給妹報平安。

晚餐老爸很爽快地吃了兩碗加了豬肉絲與蔬菜的鹹稀飯，飯後坐在客廳跟媽與小晴一起看著電視。

為紓解老媽照顧老爸的壓力，週一晚餐後，我都會開車帶老媽去行天宮拜拜收驚，在路上跟老媽聊聊天，老媽確診小中風後，晚間出門的機會少了，最近幾個月，都是女友陪著去拜拜。

「爸！如果你沒事，我想去行天宮拜拜。」我對望著電視的老爸說。

老爸點點頭。

在行天宮附近繞了幾圈都沒找到停車位，這是很少見的狀況，畢竟已經接近九點，幾乎要到參拜結束的時間點。

正打算抓緊時間把車停到收費停車場時，手機忽然響起，我一見來電顯示是「爸媽家」，心中立刻浮現不祥感，接起電話，聽到小晴哭著說：「哥哥，你快回來，阿公死了！」

電話的背景聲是老媽的哭泣。

是這樣嗎？半小時前不是還好好的嗎？我在心裡喃喃。

「 你們不要怕，我馬上就回來。」

話雖這樣說，但我心中一點頭緒都沒有。

老爸剛剛的表現，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嗎？

〔徹的話〕

1.本來答應出版社要寫成一本書的，但，怎麼寫都無法完成，一轉眼，很多年過去了。既然這樣，就在電子報發表吧！

2. 我們家的家訓—如果有的話—應該是「出門如見大賓」吧！

3.今年要來推廣病人自主權力法了！

圖說：老爸年輕時的照片，比較起老年的照片，我猜，老爸應該更喜歡我用這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