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進入農耕時期前，人類無異於野獸，憑著生存本能，在荒野中捕捉獵物，殺害後進食。

經過數千年的生活改變，即使現今的人類已成為坐在電腦前打字上網的弱雞，原始的野性也未徹底消失，它只是被壓縮再壓縮，偷偷隱藏在腦中的小角落裡。

換句話說，再軟弱不起眼的人，也可能瞬間變身成恐怖的野獸。

這一點，絕對不容置疑。

〔2〕

Ａ說：「我很怕狗，不管是體型巨大的獒犬或是嬌小的吉娃娃，只要是狗，我都害怕，因為我知道，不管牠們外表看起來多溫馴可愛，骨子裡，都是頭野獸。」

有過不好的經驗嗎？我問。

Ａ點點頭，拿起桌上裝著白開水的玻璃杯，咕嚕咕嚕地喝下兩口，透過脖子上喉結的上下移動，可以確認他把水確實吞嚥進入胃中。

Ａ是一個在這家公司工作超過二十年的老實人，任勞任怨一路走來，終於從低階的專員升級為低階的小主管。

二十年的工作歷程中，他從沒對主管說過不，就算給他超量的工作，他也會戮力完成，如果正常的工時加上法定加班時限無法完成，他也會利用假日偷偷進公司努力。

只要是主管的命令，就算內容極不合理，他也會心甘情願地服從，絕無半句怨言。

他的個性溫馴，不管對誰，總是笑臉迎人。

好事的同僚笑稱他是「公司養的狗」。對此，他也沒有任何異議。

鼻梁上架著厚重的老花眼鏡，是他為工作竭心盡力的證明，鏡片後面佈滿血絲的眼睛，則透露出他的悔意。

沒人知道，他哪來的膽子做這樣的事？

我拿起冷水壺，替他把杯子裡的水斟滿。

那我們就先從「狗」聊起吧！我說。

〔3〕

Ａ家小時候養了隻名叫「LULU」的北京狗。

「LULU渾身上下披滿蓬鬆的白毛，像玩偶一般，四肢短短的，臉上總是掛著可愛的笑容，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歡跟牠一起玩，就連我也不例外，不，也許當時年幼的我，是全家最粘LULU的人也說不定。」回憶起年少時養狗的經驗，Ａ的神情明顯放鬆了下來。

其實，我跟Ａ都知道，聊狗並非本次會談的重點，畢竟在一家大型的跨國公司裡面，沒有誰真心在乎誰怕不怕狗這麼無聊的事。

每位員工都不過是顆螺絲釘，而且是可以隨時被取代那種。

只是，若不找個普通的話題開頭，我實在無法單刀直入地跟他這樣的老實人佈達公司的決定，此外，我也對他這樣溫吞老實的人做出那麼「石破天驚」的事感到興趣。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不覺玩瘋了而已，就像一般小孩那樣。」Ａ說著說著，故事進展到關鍵點。

某天，跟LULU玩耍著的A，因為已經不復記憶的原因把LULU困在牆角，不斷地逗弄著牠，LULU在狹小的空間裡不斷地轉圈，短短的腳快速地原地跑動著，汪汪汪汪叫著，但牠表現得越著急，Ａ毫無緣由地越開心，就更加貼近壓迫牠。

「也許那不是我第一次這樣跟牠玩，所以家人也沒來制止我，我就越逼越近，越玩越過分。」Ａ說著說著，眉頭開始緊縮起來，潛藏的恐懼逐漸從眼神中浮現。

就在Ａ來不及反應的瞬間，LULU臉色一變，用牠的短腿一躍而起，朝Ａ的左手臂一口咬下去，Ａ痛得大哭大叫起來，但LULU怎麼樣也不肯鬆口，四目交接的瞬間，Ａ看見了LULU野獸般充滿怒意的眼神。

一直到大人們趕過來才把LULU拉開，Ａ的左手臂被咬下一塊皮肉，直到現在傷口依然可見。

「雖然，事件過後，LULU又恢復以往的溫馴可愛，但我知道，那都只是偽裝，是為了求生存而不得不的壓抑，本質裡，牠是一隻不折不扣的野獸，沒錯，如果不是這樣，牠哪有辦法在物競天擇的殘酷環境中存活下來。」Ａ說著說著，不斷撫摸著左手臂上傷口。

〔4〕

一年半前，Ａ的部門從國外總公司調來一位高階主管。

不知他犯過什麼錯？總之，以他在總公司顯赫的工作經歷，怎麼想，也不至於被「下放」到台北總公司來。

新來的大主管對外總是彬彬有禮、笑容可掬，對部門內部的同事就判若兩人。

說話尖酸刻薄不說，人身攻擊是家常便飯，通常在人越多的場合，表演慾望越強烈，除了放聲罵人外，還經常演出動作戲碼，把部下呈過來公文丟得一地。

他到職後，部門人事異動頻繁。他完全不以為意，甚至拿著大疊的求職履歷，對著還留下的同事們說：「你們想走就走，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們看，想來這邊工作的人有這麼多！」

但說也奇怪，也許是求職者先探聽過風聲，雖然收到許多履歷，但真有飛蛾撲火勇氣的人卻很少，偶而雇用到情報收集不完全的新人，也撐不了幾個月就離職。

能忍氣吞聲留下來的，只有Ａ那種資深的員工。

「我總想著，已經在這裡工作二十年了，再撐幾年就可以退休了，再說，離開這裡我也不知道可以在其他公司做什麼？就這麼忍耐下來了。」Ａ低著頭說。

也許是看準了Ａ不可能輕易離職，除了工作上的刁難外，還附帶叫他處理許多雜務。

比方說，每到中午用餐時間，懶得出門的主管就會走到Ａ的面前，丟一百元鈔票到他桌上，然後眼睛飄向遠方，簡單交代自己想吃的午餐菜色，連謝謝都不說就轉身離開。

同事都以為，他是要Ａ用完午餐後，順道幫自己帶回便當，但其實不然，一般來說，Ａ都是專程幫他買好的便當送回公司給他後，在外出用餐。

「為什麼不等吃飽再買便當給他就好？」我問。

「當然不行啊！如果太晚回來，他餓了之後，心情大壞，就不知道會在什麼地方為難我了？有次我買便當回來晚了，他一氣之下，順手把便當丟進垃圾桶，對我說：『我不吃了，你不知道我等下要開會嗎？這麼晚買回來，我一吃飽就去用腦開會，肯定會消化不良胃痛。』接下來的一個多禮拜，我上的公文，他不是擱置不簽，就是惡意刁難.......。」Ａ的頭越垂越低，眼睛盯著自己鞋尖。

導火線在出現在兩週前的部門會議上。

「你有沒有帶腦子來上班啊？」

「你該不會因為姓朱，就豬頭豬腦吧！」

「我們這個部門，只准有一種意見，如果你的看法跟我不一樣，門在那邊，你自己滾出去！」

「你們不要忘記，你們是有領薪水的！這裡又不是救濟院！」

大主管一如以往地火力四射，同事們就像為躲避空襲逃進防空洞裡的人，低著頭等候砲火結束，誰也不敢多說什麼，甚至不敢把頭抬高，深怕被流彈擊中。

「那個Ａ，你負責的案子怎麼樣了，跟大家報告一下。」就像玩俄羅斯輪盤的遊戲般，旋轉中的左輪手槍，在Ａ的面前停了下來。

Ａ心驚膽顫地起身，報告工作進度，應該是故意找碴，Ａ講不到三分鐘就被大主管打斷，開始不留情面地破口大罵起來。

「你這種報告程度，簡直就是浪費我的時間，你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居然可以在公司混這麼久？還當到主管？你給我罰站！」

就這樣，Ａ站了半個小時，直到會議結束。

原以為跟著大家離開會議室就會沒事，以往被罰站的人也都以這樣方式結束，哪知，當天大主管的心情特別糟，從背後朝著將離開會議室的他大吼：「那個誰？誰說你可以走的，你現在回到座位對公司也毫無貢獻，你給我在這裡反省，站到下班！」

Ａ轉過身，望向朝他大吼的主管，忽然深藏在腦中的一絲野性被主管不屑的表情激發，他忽然臉色一變，朝著大主管大吼：「幹！你他媽的！你以為你誰啊！你再給我廢一句試試！」

拳頭順勢高舉，就在即將揮出的一刻，野性消退了。

大主管被嚇得退後了三步，以顫抖聲音說：「你、你、你死定了，我要保留法律追訴權.......。」

然後，Ａ的案子就來到這裡了。

〔5〕

原本大主管是想把Ａ開除的。

但是Ａ沒犯什麼大錯，不過是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野性，在會議上咆哮而已。

如果那樣咆哮不能被接受，那大主管平時的言談更應受到譴責。

更別提，由於大主管平時做人太差，在智慧型手機發達的現代，他早已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被同事們錄下許多不當言談，Ａ在事件之後，HR收到許多現職與離職同事的投訴，大家除了願意提供錄音外，更表示，如有需要，願意幫Ａ作證。

把這樣的事鬧上法庭或是上網路，對公司的聲譽來說，絕對不是好事。

幾經討論，公司決定把Ａ調職到倉庫負責貨物的管理的工作，職務與薪水維持不變。

「這就是公司的決定，如果你沒異議，就在文件上簽名吧！」我把文件遞到Ａ的面前。

Ａ仔細閱讀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後，在簽名處簽上了名字。

「謝謝你的幫忙。」送Ａ離開面談室時，Ａ對我說。

雖然只有細微的一點點，但，我確定，從他的眼中看見野性之火。

【徹的話】

1.千萬不要仗勢欺人，逼狗咬人。（不管是誰，在城市生存，要有起碼的禮貌。）

2.書籍的話，正在讀〔老人恐怖份子〕（村上龍），好厚一本，看來得讀很久。

3.小說寫作中，但進度緩慢得讓人難以置信。

4. 10/31蔣公誕辰紀念日與萬聖節，到底有誰放假呢？待在車廠等候汽車保養，邊寫短文邊望向窗外忙碌移動的人們，忍不住地想。

（圖說：北海道的克拉克博士雕像，雖然不知道前方會有什麼？也不知道方向對不對？但除了前行，似乎沒有其他辦法，總之，Boys be ambitious！要心懷大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