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奸詐貓從緊急出口的樓梯輕巧地走入地下停車場，以優雅的步伐不疾不徐地朝著既定的方向前進，行進間偶而機警地左顧右盼一番。

就算是住慣了的停車場，也必須保持必要的警戒。這是街貓的生活法則。

牠走到最角落車位靠牆的位置，今天車主正好把車開了出去，整個車位空蕩蕩毫無遮蔽，牠不以為意地在一堆沙前停下腳步，頭一轉看到在距離約十公尺外剛停好車凝視牠的他。

牠瞇了下眼睛，確認眼前的人無害後，用前手在沙上挖出一個小洞，轉身蹲在小洞的正上方，開始上起大號來。

如廁的過程中，牠完全不在意站在遠方窺視的他。

畢竟，在牠的眼中，遠方的男人不過是個平凡的大叔罷了。

〔2〕

不知從何時開始，地下室的停車場住進了三隻街貓。

他根據牠們的特徵幫牠們取名為「黑貓」、「虎斑」與「奸詐貓」。

奸詐貓是隻雜毛貓，全身百分之七十是白毛，但在左眼的周圍長了一圈棕色的毛，比起另外兩隻，牠特別喜歡躲在面對電梯出入口的暗處，偷偷觀察進出的人，行進間經常性四處張望，彷彿腦中隨時閃過千百個念頭，於是，他把牠取名為奸詐貓。

雖然說是「取名」，但他從來沒開口叫喚過牠，也不曾跟其他人談論過他幫貓取名這檔子事。

這件事，就像是他跟貓咪的默契。

沒什麼根據，但他相信貓咪知道自己是這樣稱呼牠們的。

就像他知道，貓咪們都叫他「偏執大叔」般。

他從沒餵食過這些貓，也沒跟牠們玩耍過，他們的關係就像他跟其他鄰居般，只在見面時互相打個招呼，彼此知道對方的存在，保持著互不侵犯的安全距離。

想在城市裡自在生活，保持距離，非常重要。

〔3〕

三隻貓基本上獨來獨往。

黑貓總是躺在一樓機車停車棚裡的機車座墊上睡覺。

虎斑則喜歡在鐵窗上方的塑膠棚上遊蕩。

奸詐貓則偏好待在地下室停車場裡，躲在暗處窺視進出電梯的人。

除了非常時期—比方說，發情期—外，極少看見牠們互動，就連打招呼極少。

除去工作以外的時間，他總是戴著耳機，有時聽聽喜歡的音樂，有時聽聽廣播，有時候，耳機裡什麼聲音也沒有，他戴上耳機主要是避免聽到無謂的八卦，也減少與其他人寒暄攀談。

他在通勤路上，總是獨來獨往，這一點，從中學之後，一直沒有改變過。

對他來說，獨處是每日生活的必須。

〔4〕

貓咪們住在地下室當然不是偶然。

某天晚歸，大叔發現住在一樓愛動物的陳媽媽，會在停車場裡餵食附近的街貓，圍在一起用餐的貓咪們，除了借居在地下室三隻貓外，還有幾張生面孔。

平常難以接近的街貓們，在陳媽媽面前變得溫馴，專注於吃著美味貓飼料的同時，對於撫摸牠們背脊的陳媽媽還不時報以舒適的喵叫聲。

畢竟，弄清楚誰是你老闆，並給予適度的尊重，是普世的生存法則。

他經過時，對陳媽媽點頭招呼。

陳媽媽倒是有點擔心似地迴避他的眼神，幾秒鐘後，他才想起，前陣子好像有停車場裡的車主因為貓咪總愛在汽車上散步，在前擋玻璃與車身鈑金上留下抓痕，去找陳媽媽抗議過。

還見過更不爽的車主，仿照古代的酷刑，在厚紙板上插滿圖釘，然後把自製的「釘床」鋪在前擋風玻璃與車頂上，如果街貓不注意爬過去，當場就會被刺傷。真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他不解，畢竟也不是什麼超跑之類的名車。

大叔的車也停在停車場裡，當然也是街貓們的散步路徑之一，天氣冷時，還經常看見牠們直接睡在引擎蓋上，對於貓咪「善用」自己的車，他倒沒有任何意見，除了自己沒這麼愛車之外，在城市裡討生活，始終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一點，對人與對貓都一樣。

「留一口飯給別人（貓）吃，留一條路給別人（貓）走」是基本慈悲與禮貌。

話雖然這樣說，但在城市生活裡，在職場上，到處都有些難以預料的陷阱與流言蜚語呢！

人在社會上走跳與貓走在停車場裡的處境，其實無大差異。

這麼說來，角落車位尾端的貓砂，應該也是陳媽媽放的吧！

否則放任街貓們到處大小便，遲早會有不爽的人對牠們不利的吧！

〔5〕

準備開車出門時，發現奸詐貓鬼鬼祟祟地竄進車底下。

擔心貿然開車會壓到牠，只好打開車位上方的日光燈，以伏地挺身的姿勢在車頭位置趴下，查看車底下的狀況。

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見奸詐貓口裡銜著一個「什麼」匍匐著，睜得大大的眼睛與他對望，在四目交接的瞬間，牠忽然放棄似地拋下口中的東西，一溜煙逃竄離去。

那是什麼呢？滿腹疑竇的他，發動引擎把車駛離車位後，下車回頭查看。

才發現那是一隻已經斷氣的老鼠。

原來是這樣啊！望著老鼠的屍體，他瞭然於胸地點起頭微笑起來。

既使，有陳媽媽每日不間斷地餵食，但這樣安穩的飯可以吃到幾時呢？

就算是身為一隻街貓也會擔心吧！

萬一，有天陳媽媽改變心意不想再餵養牠們了呢？

萬一，陳媽媽生病或搬家了呢？

就算到了那一天，日子還是得繼續過下去吧！

最可靠的生存方式，只有不斷地磨煉自己的生存技能！

在人類的社會裡也是這樣！

有什麼事可以永遠相信的呢？

從大叔的角度來看，一件都沒有，即使是捧著人稱的「鐵飯碗」也不例外。

只要經濟發展不如預期，所謂的「信賴保障」，就算不是廢話一句，也可能東折西扣。

既使擠破頭考上公務員也可能面臨減俸、甚至連退休金都會縮水，在一般企業上班的人，就更不用提了，以現在的狀況來看，國民年金、勞保退休金根本就無法期待。

唯一能信賴的，可能只有自己了吧！

他笑笑，決定不動那隻死老鼠，也許等下他把車開出去，奸詐貓看四下無人，就會把牠叼走，找個隱密的地方好好享用。

〔6〕

他曾經見過奸詐貓躲在黑暗的角落裡，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毛髮。

人總有會有落難的時候，貓也不例外。

那天也許是從某場戰鬥中敗陣下來，也許是發情期遇到頑抗的母貓，或是其他無法預期的衰事。

奸詐貓身上多了些傷痕，牠既沒哀嚎，也沒流下眼淚，只是一如以往地，以舌頭舔順身上的毛髮。

待身體整理到可以見人的程度，才挺起胸膛，從黑暗中走出。

這世道，不管做人或做貓，都得要保持起碼的體面與堅強才行。

像奸詐貓那樣生活著，也許還挺不賴的！他想。

〔徹的話〕

1.有人在臉書上說：「想看『如貓人生』！」於是，就寫了一篇。

2.其實不管要活得像什麼，在不能重來的人生中，快樂是唯一值得追求的事吧！

3.未來的路上，不知會遇到些什麼？但一定要保持優雅與體面喔！

4.雖然晚了一天，但中秋快樂！

（圖說：熟睡的貓，拍攝地九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