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他站在浴室門口，望著老媽家的浴缸好幾秒。

忽然決定，脫下身上的衣服，躺進浴缸裡去。

啊！原來這浴缸這麼小啊！把身體縮進浴缸裡的他，在心裡喃喃。

前一次躺在這浴缸裡是多久以前呢？他問自己。

而老媽，最後一次在這裡泡澡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他就這麼赤裸地躺在浴缸裡，忘了放水，只是靜靜地回憶著。

《1》

「我們可以不要打掉浴缸嗎？」老媽手裹著繃帶跟他商量。

三年前的雙十節當天，老媽洗澡時，在浴缸裡滑倒，導致手肘脫臼。

外佣小晴緊張地打電話跟他說：「哥哥，不好了！阿姨的手斷掉了！」

也顧不得在餐廳用餐到一半，他急急忙付了錢，直奔停車場，開車趕回家。

在等候他回家的這段時間裡，老媽在小晴的幫忙下，勉強地把手肘推回原狀，倒也神奇地活動自如。

回到家，雖然老媽直說沒事，但不放心的他們，還是叫了救護車前往醫院時，鉅細靡遺地告訴醫生老媽受傷的情況後，醫生交代做了X光等相關檢查，居然冷靜地說：「她的手沒脫臼，那只是挫傷，沒啥大礙。」就那樣開了些消炎藥、止痛藥讓他們離院回家。

幾天過後，一大早他又接到外佣小晴打來的電話說：「阿姨的手又斷掉了。」

他再度急忙趕回家，只見老媽的左手肘處果然呈不自然的彎曲。

「妳先不要碰阿姨的手。」他對小晴這麼說。

一邊安撫疼痛的老媽，一邊打電話叫救護車。

這一次醫生確定是了老媽的手肘脫臼，進行比前次更複雜些的治療程序，他們再度返回家中休息。

當時，還以為是小中風的老媽，雖然行動有點不方便，但還可以自己行走，也還可以自理生活。

「為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把家裡的浴室改裝成有安全扶手、沐浴椅的安全浴室吧！」他跟老媽商量。

「我們可以不要打掉浴缸嗎？那個浴缸留起來，冬天可以泡澡很舒服呢！」老媽看著他說。

他想了想，對老媽說：「好吧！但是妳以後洗澡要叫小晴幫妳喔！千萬不能再在浴室裡跌倒了，很危險的呢！」

沒問題。老媽面帶微笑地點點頭。

其實，一天起碼要花一小時待在浴室裡洗澡的他，怎麼會不明白，可以自由自在地泡澡是多麼至高無上的享受。

《2》

在哪之後，老媽總共泡過幾次澡呢？

舊曆年前，躺在自己家的浴缸裡，邊泡澡邊唸書的他，讀到一個段落，順手把書拋到一旁，拿起放在浴缸邊上的威士忌加冰塊，輕啜了一口被稀釋到只剩淡淡麥香的酒，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認真地計算起來。

原以為只小中風的老媽，經過長時間復健，狀況未見好轉，在醫生建議下，再次進行核磁共振檢查，原被確診為小中風的病灶，經過兩年時間，檢查結果修正為腦幹瘤。而那腦幹瘤是肺腺癌的移轉。

「你媽有經常咳嗽嗎？」醫生問。

沒有。他搖搖頭。

「那胸悶呢？」

也沒有。

更奇怪的是，她之前做的身體檢查，什麼血液檢查、胸腔X光之類的，從來沒有檢查出肺腺癌的跡象。他看著醫生問，並想起確診前，他還收到媽媽之前做過的體檢報告，上面是一片象徵正常的藍色數字。

「是這樣嗎？這顆腫瘤在長在不容易被發現的位置，更特別的是----一般肺腺癌移轉前淋巴會腫大，但妳媽的淋巴完全沒有腫大的跡象，所以不容易被發現。」醫生以冷靜的口吻解釋。

哪有沒有一點可能，這次說的她罹患的腦幹瘤是誤診，其實她只是小中風呢？他心存僥倖地問醫生。

「沒有可能。」醫生斬釘截鐵地這樣說。

他想起，前次說老媽只是罹患沒啥大不了的小中風時的醫生語氣以也是一樣地肯定。

老媽開始接受化學與放射治療，雖然醫生說治療的效果還不錯，但才幾個月過去，原本還可以勉強自己行走老媽全癱了，更糟的是----連自主進食的能力都喪失，只能靠鼻胃管進食。

由於化療導致身體免疫力下降，加上他們沒有照顧癱瘓病人的經驗，導致老媽的腰部長了一顆縟瘡，離開醫院後，他們得每天幫忙換藥。把長長的無菌紗布充分浸泡碘酒消毒後，螺璇狀地塞進傷口中，再以乾淨的紗布覆蓋。

「要小心，傷口不要碰到水。」教導他們換藥的醫師不斷地提醒。

那她要怎麼洗澡呢？這是老媽離開醫院後，他們面對的第一個問題。

剛開始時，由於是冬天，老媽不太容易流汗，使用市售的乾洗澡液（3M生產，有點類似乾洗手的功能）輔以擦澡，維持老媽的身體清潔。

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洗澡，就像以鼻胃管進食，可以把食物灌進體內，維持生命所需的營量與熱量，但誰都知道，那不是真正地吃東西，無法滿足口腹之慾。

「我好想泡個熱水澡。」某天老媽對他這麼說。

但，能怎麼做呢？

《3》

某天，他把老媽的期待告訴來家中進行居家安寧的護士。

護士看了看老媽的傷口，想了想對老媽說：「阿姨，妳是不是想洗澡？」

老媽用力地點點頭說：「我好想洗澡喔！」

「那好，我們過兩天來洗澡。」護士微笑對老媽說。

老媽當時已經全身癱瘓，加上長時間臥床，身體非常僵硬，該怎麼幫她洗澡呢？要把她搬進浴缸裡嗎？就算能搬進去，要如何在浴缸裡幫她洗呢？萬一他嗆到怎麼辦呢？他苦思著。

「你別擔心，我們會有辦法幫阿姨洗澡的，你這兩天找時間開車到醫院來，幫忙搬一些洗澡用的工具回家。」護士對他說。

隔天，他跟護士約好時間，從醫院借用了原床沐浴用的道具回家。

所謂原床沐浴，就是協助癱瘓的病人可以在床上泡澡。使用的道具是一個類似小朋友在夏天玩水用充氣浴缸、打氣用的幫浦與排水用的水管。

洗澡的當天，護士與一位志工阿姨一起到家裡來，連同小晴，老媽每次洗澡都需要三個人幫忙才能完成。

首先他們先幫老媽側身，把為充氣的浴缸攤開一半，將捲著的一半塞進老媽的背後，跟著幫老媽翻身，再把捲著的那一半浴缸攤開，讓老媽整個人躺浴缸裡，剛著啟動打氣幫浦，將浴缸充氣。

為維持房間的溫暖，洗澡前先開啟房間的暖氣，然後才開始幫老媽脫衣。

「你出去啦！」老媽對站在一旁的他說。

「你出去吧！這邊我們來就行，你在這邊，你媽媽不好意思洗澡。」陪護士一起來的志工阿姨對他這樣說。（這位志工阿姨一直來家裡幫忙老媽洗澡一年多，直到她過世。）

那我可以幫些什麼忙呢？他站在門口問。

「那你幫忙提熱水吧！」因為浴室離老媽的房間有一段距離，所以他可以幫忙以兩個塑膠水桶輪流提冷熱水進入房間。

他去提水的時候，護士用大片的防水膠帶把老媽腰部的傷口仔細地包紮好，以保持傷口的乾燥。

洗完澡後，使用充氣浴缸下方的排水口，分次將洗澡水排到水桶裡，再提回浴室到進浴缸裡。

幫老媽把身體擦乾後，他們會幫老媽身上擦上保持肌膚濕潤的乳液，再穿上衣服。

「真是謝謝你們啊！」洗完澡後，老媽總是心存感激地致謝，過不了幾分鐘就舒服地睡著了。

之後，每週一次的原床泡澡成為老媽最期待的事。

除了清潔泡澡之外，志工阿姨也帶來卡帶式隨身聽（這設備已經停產了。），在洗澡時播放國語或台語老歌，老媽有時會跟著一起吟唱著。

坐在客廳等候著的他，忍不住地想：原來老媽的歌聲是這樣的啊！他好像從來沒專心聽過老媽的唱歌。

停止化療後，老媽的頭髮長出來了，像嬰兒法般幼細的髮絲，她們總會仔細幫老媽把頭髮吹乾梳整齊，然後在她身上塗上香香的乳液。

「謝謝你們啊！」每次洗完澡，老媽總是會微笑著道謝。

跟著，不消幾分鐘，就會進入夢鄉，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

泡澡果然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享受呢！

《4》

原本醫生預測放棄治療後，無法撐過三個月的老媽，在醫生護士們的照料下又多活了一年半。

這一年半的時間裡面，護士和志工阿姨每週每週不間斷地幫老媽洗澡，成為臥床的她每週最期待的時刻。

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也挺不錯的。他有會一廂情願地這樣想。

「今天又個比較緊急的病人需要幫忙，我們可能要明天才能到你們家幫阿姨洗澡喔！」原本固定週一到家裡做居家安寧的護士打電話通知。

「喔！沒問題。」他回答。

其實最近的兩週，老媽陷入沈睡中，有好幾次他都想喚醒她。

但把她叫醒要做什麼呢？看她睡得這麼舒服，不如就讓她好好睡覺吧！他看著沈睡的老媽想著。

即使老媽睡著，他還是小聲地跟她報告，護士得明天才能來幫她洗澡的消息，怕她等著會心急起來，畢竟那是她每週最期待的時刻。

隔天，再度接到護士的電話：「我們出門時忘記帶洗澡用的設備，可以明天在去幫阿姨洗澡嗎？」

「喔！當然可以啊！反正我媽都在睡覺，沒流什麼汗，晚一天洗沒關係的。」他笑笑回答。

只是，怎麼也不知道，就這樣，老媽到臨終前，都沒機會再泡澡。

《5》

他把這個遺憾告訴協助他們處理老媽後事的禮儀公司的蔡大哥。

「沒問題，這個我們可以來處理，我們來幫大姊（他都這樣稱呼老媽）安排頂級的SPA。」蔡大哥拍拍他的肩膀說。

在告別式開始前的兩個小時，他們前往殯儀館把老媽的大體領出，驅車前往附近一處裝置完成沐浴處，有專業的SPA小姐小心翼翼地幫老媽沐浴梳洗，流程與仔細程度與活人的SPA無異，沐浴完畢後，再幫老媽化好妝，穿上衣服。

老媽，妳應該洗得很舒服吧！你現在看起來很好看喔！跟沒生病前一樣呢！他在心裡對老媽這樣說，眼淚忍不住地滑落。

《6》

「都水情吃緊了，你還要每天泡澡嗎？」洗澡前，老婆這樣問他。

「泡澡是每天生活的必要，但內容是可以調整的，雖然稱不上是環保人士，但也得盡量共體時艱才行。」他笑笑回答。

從小，對學業成績要求極高的老爸，總是限制他在書房閱讀課外書，於是他只好把小說、漫畫都帶進浴室裡面看，（話說，老爸老媽倒是從沒限制過他洗澡的時間。）以致於，躺在浴缸理念書，成為他每天必要的生活儀式。

他如常地脫去衣服，準備好泡澡時喝的飲料，拿著閱讀中的書籍坐進浴缸裡，開始讀起來。

「你沒放水，為什麼還要脫光衣服坐在浴室裡面唸書啊？」老婆不解地問。

他笑笑沒多解釋，自顧自地唸起書來。其實，他奇怪的生活習慣太多了，老婆也懶得多問了。

總是讀書到一個段落後，才放水淋浴，但感覺上，一天的生活得在浴缸裡劃下句點才行。

畢竟，對人生來說，泡澡是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徹的話》

1.好久沒寫電子報了，這幾個月來忙著完成了一個寫作的案子，休息幾週後，到日本賞櫻去了。

2.書籍的話，繼續閱讀著。《被討厭的勇氣》、《世界的靈魂》是比較有趣的兩本。

3.音樂的話，推薦《Vocalist6》（德永英明）、《Wallflower》（Diana Krall）和《羊毛與千葉花》（同名專輯）

4.短短的人生裡，到底該在意什麼事呢？偶而會思考這個問題，雖然沒有答案，但少接觸一點垃圾訊息，絕對是正解，儘管這樣的生活方式難免有點不合時宜。

（圖說：在花開時賞花，就是最大的幸福。哲學之道的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