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執起媽媽因連日注射點滴而浮腫的手，細細撫摸著的同時，心像被細緻的砂紙擦拭過般----殘留下極細微的粗糙感。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問自己，但得不到答案。

他閉上眼睛，將鼻子靠在媽媽的手上，如品味花香般，仔細吸嗅起來。

這個人真的是我媽嗎？

他越聞越不能確定。

聞人的手是他的癖好之一。

雖然聞手不像聞內衣褲般地變態，但總不能隨隨便便就握著別人的手，大大方方地聞起來，或者理所當然詢問別人說：「請問我可以聞你的手嗎？」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羨慕起古代的西方人，在禮貌性地親吻異性的手背的同時，應該可以輕而易舉地聞到手的味道吧！

不過，他不是生活在西方，現在的外國人似乎也不時興親吻手背這一套。

更別提，他其實也沒這麼喜歡聞人手的氣味〈至少不是對每個人都有興趣〉。

到目前為止，他只聞過媽媽與交往過的異性的手〈實際數字他堅持保留〉。

關於這個癖好的源頭，他倒是清楚記得----

「你知道該怎麼選擇女朋友嗎？」他還很小的時候，比他大上許多歲的鄰居大哥哥這樣問過他。

當時的他只有七八歲，「女朋友」這個名詞的意涵差不多等同於「假面超人」。

儘管如此，他還是瞪大了眼睛望著大哥哥。

「我跟你說，一定要選手粗的女生。」大哥哥很乾脆地給了他結論。

「因為手越粗，表示越常做家事，男人選女朋友，一定要選會作家事的，這樣以後才會幸福。」

幾年過去，大哥哥順利結了婚，但他的老婆不僅作家事的能力很差，對髒亂的容忍程度更超過常人，家事幾乎都落到大哥哥身上。

「你不是說一定要選手粗的女朋友嗎？」某次在巷口巧遇鄰居大哥哥，聽完他長串抱怨後，他忍不住問。

「她的確是我交往過手最粗的女朋友啊！」大哥哥歎了一口氣繼續說：「但我怎麼知道她手粗並不是因為做家事，而是天生下來就那麼粗…….。

大哥哥說話的聲音像電影的fade out音效越來越小，但卻在他的心裡引發強大的迴響。

原來光憑手的觸感是無法對人做出正確的判斷的，那麼再加上手的氣味呢？

比方說，剛抽過煙，指間一定會殘留些煙味。

比方說，剛洗過澡，指間一定會殘留些沐浴乳香味。

比方說，剛摸過鈔票，指間一定會殘留些錢幣的金屬味。

手的觸感再加上氣味，一定可以更正確地判斷人的習慣與個性吧！〈至少可以猜測她剛做過些什麼？〉

由於當時他的年紀還很小，所以這個實驗只能從身邊的長輩開始，而第一個可長時間觀察的對象就是他的媽媽。

媽媽的手一直很粗糙。

屬於媽媽的氣味有很多。

剛做完菜的媽媽，指間儘是油煙與菜味的混合。

剛做完家庭代工的媽媽，指間總有塑膠的味道。

剛洗過衣服的媽媽，指間總是洗衣精的味道。

隨著年齡增長，戀愛的次數跟著增加，他摸過聞過女孩的手的數量也變多，雖然每個女孩的手的觸感和氣味都有某些「決定性」的不同，但大體來說，依然可以歸類出相似處，與她們的手比起來，媽媽的手顯然來自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前一次認真撫摸媽媽的手是什麼時候的事？順著思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這裡。

確實的時點怎麼也想不起來。

成年之後的男孩動不動就牽著媽媽的手，或者是把手放在鼻子前聞來聞去，肯定會被別人當成娘砲或變態。

更別提，比起媽媽的手，女友的手當然新鮮刺激好摸許多。

幾個月前，疾病如狂風暴雨般地襲擊媽媽，很短的時間內，不敵病魔摧殘的她全身癱瘓了，呼吸得靠製氧機幫忙，進食依靠鼻胃管，體力衰弱到無法發聲說話。

還可以為她做些什麼呢？望著癱軟在床上的媽媽，他忍不住這樣想。

不習慣長時間自言自語的他，沒辦法一直自問自答地跟媽媽說話，唯一可以做的----只剩下默默地握著媽媽的手。

他執起媽媽的手，用鼻子細細地聞起來。

才幾個月沒作家事，媽媽的手細嫩到讓他覺得陌生。

熟悉的油煙味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護手霜香氣。

〈因為看護早晚都會幫媽媽擦乳液，以保持皮膚的濕潤度。〉

他想起某天還沒完全癱瘓的媽媽問他：「我什麼時候才會好？」

他搖搖說：「不知道。但你耐心慢慢醫，總有機會好的。」

「真的會好嗎？」媽媽的眼神充滿疑問。

心虛的他不敢看著媽媽，將眼光飄向遠方說：「應該會吧！」

「如果妳好了，最想做什麼？」他試著轉換話題。

「我想要煮飯給你吃，這些日子你辛苦了，我們家佣人煮飯真的太難吃了…..。」媽媽摸著他的頭說。

本來下定決心不在媽媽面前哭泣的他，不爭氣地落下淚，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地號啕大哭起來。

「你不要哭啦！」顯然被他突如其來的哭泣嚇到的媽媽，用不太靈活的手拿著毛巾試著幫他擦去眼淚，卻怎麼樣也無法準確地將淚抹去。

這個人真的是我媽嗎？

他用力地嗅著媽媽的手，試圖在指間某個細縫裡找到熟悉的味道，但只是徒勞。

這世界上，所有的東西一旦消失了，就只能存在於記憶中。

手的氣味也不例外。

《徹的話》

1.          這篇電子報是小說喔！

2.          繼續上班與陪媽養病中。

3.          其實徹很討厭不太熟的人一碰面或通電話劈頭就問說：「你媽還好嗎？」說真的，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4.          念著各種書，包括：《生命中必修的十堂生死課》、《來吃義大利》、《種地書》、《村上春樹雜文集》等。

5.          接連看了兩部跟父母過世有關的日劇，包括：《最棒的人生結束方式》、《毒舌主廚》等。

6.          沒什麼時間看電影與聽音樂，但亂七八糟地看了一堆電影DVD。

7.          嗯。如果有人想留言就留吧！

(圖說：徹拍過感覺很療癒的夜空，地點在希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