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颱來襲的夜晚，雨嘩啦嘩啦地下個沒完，原本擋雨用的傘被突如其來的一陣迴廊風吹得開了花，他索性從急診室的出口直接衝往停車場，短短八十公尺左右的距離，還是讓他淋成了落湯雞。

既然已經濕成這樣，就不用急了吧！他望著倒映在車窗上的自己說。

從西裝褲的口袋中掏出鑰匙，插進車門的匙孔內，打開車門。這部車Sentra是他第一次將完成的曲子賣給唱片公司獲得版稅時買給自己的禮物。十多年過去，汽車的遙控系統早就損壞，還能開得了門，已算很不錯了。

他鑽進車內，將繫在脖子的領帶取下，連同脫下的溼襯衫與公事包一併丟向堆滿雜物的後座。

「回家吧！」他這樣告訴自己，深吸一口氣後，發動車子，踩下油門，車子緩慢地揮動著雨刷向前駛去。

雨滴一點一點地打在汽車玻璃上，雨刷劃地一聲把它們刮去，不消一秒鐘，玻璃上又滴上一堆雨水跟著又被刷去，週而復始地，像生活中許多煩心的事般----沒完沒了。

午夜過後的城市有種難以解釋的頹廢感，稀稀落落的霓虹燈影倒映在雨濕的道路上，被人隨手丟棄的垃圾黏附在街邊，他盤算著回爸媽家拿些生活用品，再折回自己租屋處，換套乾淨的衣服，再回醫院，大約需要兩個鐘頭，換句話說，在明早上班前，大概還有四個小時可睡。

阿！如果可以再快點就更好了。他在心裡嘟噥起來。可惜這部開了十多年的老爺車，怎麼樣也加速不了，可以平安抵達目的就已經萬幸了。

他開著開著進入了隧道，這是去他爸媽家必經之路，深夜裡車很少，隧道裡正在進行道路維修工程，只留一線可通行，眼前有部油罐車擋住他的去路，後方一部看起來很眼熟的Sentra，說眼熟，也並不真確，畢竟汽車並沒有五官，同款式同顏色的車子本來就會看起來很相像。

也許是白天太累了，開著開著，他覺得眼前的油罐車怎麼速度越來越慢，猛一回神才發現油罐車已經完全靜止，他反射地緊急踩下煞車，車子小滑一段後靜止下來，距離眼前的油罐車只有兩公尺不到的距離。

真險。他長噓一口氣，接著抬起頭看看後照鏡，跟在後面的車也倒是很從容地停了下來。

到底怎麼回事呢？也許是太疲倦，又或者是這兩年經過太多磨難，磨得他連發脾氣的衝動都沒有了。

他打開車門，走向前方的油罐車看個究竟，只見司機神情緊張地向他跑來，並大聲叫著：「快逃出去，車子可能要爆炸了……。」

他向前看去，只見油罐車的引擎蓋冒出黑煙。

糟了！他心頭一驚，第一個竄過腦門的想法是：快倒車離開隧道。但他回過頭一看，就知道行不通，雖然午夜車不多，但好死不死地，一轉眼後面已經堵了四輛車。

沒辦法，只好打開車門，取出手機跟公事包，拔腿往隧道出口跑去。

六部車連同在隧道裡面施工的工人們約二十人一起站在隧道外淋著雨，接到報案通知的警方倒是很快地趕往現場，封鎖了交通，並呼叫消防車支援。

怎麼會這樣？他長嘆一口氣，也管不了地上是濕的，一屁股就坐在紅磚人行道上。

「要抽煙嗎？」這時候耳邊忽然有人這麼說。

他朝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眼前是一個蓄著長髮，身上穿著Gun’n Roses肖像的年輕人很有禮貌地後面。燃打火機看看後照鏡，跟著年華大概還可以，在Ｔ恤與破牛仔褲加馬丁大夫經典八孔靴的男孩。

「要抽煙嗎？」那年輕人又問了一次，並且把Seven Star的香菸遞過去給他。

這是他最喜歡的香菸種類，但是台灣並沒有販售，以前他都要託去日本旅行的朋友幫忙買回來。

謝謝。他簡單地道謝後，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男孩很上道地點燃打火機，幫他把煙點上。

「我的車就停在你的後面。」男孩很有禮貌地簡介自己，旋即回過頭望向隧道說：「不知道會怎麼樣？今天是我牽那部車的第一天，真是倒楣，就遇到這樣的事…….。」

他仔細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也許是因為太累吧！怎麼看都覺得眼前的男孩跟年輕時的自己很像。

「你寫歌的嗎？」他問。

「是阿！我超喜歡做音樂的，我有一個樂團叫做『Night Birds』，我最喜歡的搖滾團體就是Gun’s Roses，你有聽過他們吧！他們的歌超屌的！我剛剛賣掉一首歌喔！那部車就是我用版稅買的，現在在那隧道裡，不知道會怎樣？不過沒關係，我只要再寫一首歌就可以再買一部，不，下一部肯定就買進口車…….。」男孩說話的時候，眼中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聽到這裡的時候，他幾乎可以確定，眼前的這個男孩就是十幾年前的自己。

對了！會不會是電影裡面什麼回到未來的情境發生在我的身上，而這，說不定是我改變命運的大好機會……他在心裡大叫起來。

當時的他參加一個搖滾音樂比賽獲得優勝，被唱片公司簽下，成為儲備藝人，而他所創作的第一首歌更被當時當紅的偶像團體看上，成為專輯的主打歌曲，光是一首歌的版稅就讓他買了生平第一部汽車。

「我要做音樂！」他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並以此為努力的目標。

儘管當時家人並不贊成就讀一流大學法律系的他放棄學業從事音樂創作，但他卻義無反顧地一頭栽進音樂創作的世界裡。

這是我的天命。他不只一次這樣告訴自己。

而Night Birds的成員們也都這樣相信著。

一年之後，他們終於出版了第一張創作的EP，也許是專輯不夠市場，也許是唱片公司編列的打歌預算不夠，也許是太多人盜版下載音樂作品…….，EP的銷售成績不如預期，也沒有引發預期的迴響。

沒關係，我們再接再厲，下一張一定會更好…….。他這樣告訴自己。

幾年過去了，除了零星地又賣出幾首歌，幫幾個偶像樂團做過合音與零星的現場演出的配樂工作外，Night Birds並沒有太多演出的機會。但維持樂團的營運是辛苦的，微薄的演出酬勞要跟團員平分，租練團室需要錢，幫歌曲作混音與後製作需要錢，年紀漸長的成員們有越來越多的負擔與不同的人生規劃，某天，一覺醒來，整個樂團只剩下他跟貝斯手……..。

「醒醒吧！我們不可能靠做音樂活下去的，更何況，我們都快三十歲了，現在就算有出道的機會，也沒有機會走紅了，趁還來得及，快去找份像樣的工作吧！」貝斯手臨離去時這樣勸過他。

終於連你也要放棄了嗎？他在心裡這樣跟自己說。貝斯手跟他是大學同學，一起努力了近十年，沒想到最後連他都要走了。

做音樂是你的天命。送貝斯手離去的時候，他再次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裡這樣說著。

為了維持生活的開銷，唱片公司的老闆幫他在公司裡面幫他安排了一個低薪的錄音師工作。

「這個工作雖然薪水不高，但是你可以利用錄音間空著的時間，做做自己的東西，我很期待你的新作品喔！」老闆這樣告訴他。

只是每次幫些只有長相毫無實力的歌手錄音時，他都不住地想：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這種爛歌可以大賣？而我的作品卻乏人問津呢？

當然，他找不到答案。

只有繼續做著無聊的錄音工作，一面拼了老命絞盡腦汁創作，不斷不斷地把完成的作品送到老闆的面前，一次次地看見自己嘔心瀝血的作品被放進不知何時會再被開啟的電腦檔案夾中。

唯一讓他安慰的----只有家人一直都是支持他的。父母親甚至拿出退休金幫他發行了一張個人創作專輯，女友更是不離不棄地一直跟在身邊鼓勵他，他當然只有更義無反顧地埋首於音樂中。

直到一年多前的某天，忽然接到爸爸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媽媽罹患癌症住院了………。

怎麼會這樣？他問爸爸問醫生也問他自己。

當然，每個人都期望可以找到事情發生的原因，並從根源糾正它。然而，現實的世界裡，有太多的事根本毫無原因，更多的事就算知道原因也沒用。

唯一可以咎責只有自己。

只能怪自己太專注於追求夢想，而忽略了生命中其他重要的人事物。

老媽住院需要金錢。這他才發現，自己這些年來並沒有儲蓄，而爸媽退休金的一大部分都給他拿去發行那些堆在倉庫裡變成垃圾的專輯CD。

他去找老闆談薪水，一廂情願地想著欣賞自己才華的老闆一定會幫忙他。

哪裡知道，老闆只是冷冷地說：「你也知道現在經濟不景氣，年輕人一天到晚盜版非法下載音樂不買CD，公司要繼續經營下去都很困難…….公司裡面有人會結婚、有人會生子、當然也有人會爸媽生病，我真的沒辦法因為你媽生病就幫你加薪，但如果景氣好轉，大家都可以調薪水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忘記你………。」

雖然老闆這樣說，但一個月之前，他才幫自己換了部數百萬的進口轎車…….。

不過，認真想想，老闆也沒錯，畢竟他只是老闆擁有的眾多員工之一，而他媽更不是老闆的什麼人，老闆憑什麼幫忙他呢？

打了幾個電話給平常稱兄道弟，一起把酒言歡的朋友調頭寸，哪裡知道，這些平常一天到晚摳他出去玩的傢伙，一聽到他缺錢，不是避說很忙，就是看到來電顯示連電話都不接……..。

最後找到了貝斯手。

「你也知道我剛買了房子，手邊沒什麼錢，多的我也沒辦法，不過先調給你一兩萬應應急倒是沒問題，給我你的銀行帳號……。」

一兩萬其實幫不到什麼忙，不過，卻比完全調不到錢好太多了。

他賣掉了自己的珍藏的吉他與電腦設備，但這些東西買的時候挺花錢，要賣的時候卻完全不值錢了，把那些東西全處份掉後，再跟銀行借一筆錢，終於勉強地支付了醫療費用。

為了賺更多的錢，只好放棄錄音師的工作，在貝斯手的幫忙下，憑著以前念法律的學歷（其實他早把學過的東西都還給老師了）在保險公司找到了稽核專員的工作，主管正是貝斯手。

「真不好意思，本來期望幫你找一個主管職的，但是你沒有相關的工作經驗，只好從基層做起，但我盡力幫你爭取了薪水，這份工作也許會浪費你的才華，但……。」貝斯手這麼告訴他。

工作說難不難，充其量是憑著法律常識，尋找同事們工作中忽略的細節，然後寫寫報告，糾核他們而已，他也知道這份工作挺無聊也討人厭，但沒辦法，畢竟這份工作比他幹錄音師一個月可以多上近兩萬塊薪水，而這筆錢，已經夠他支付媽媽每個月的醫藥與看護費用。

一開始他還利用工作的餘暇寫寫歌玩玩音樂，但是工作其實是很累人的，更別提，他經常還要跑醫院…….，久而久之，他連聽音樂的時間與體力都沒有了。

剪了頭髮變成上班族後的某天，女友也離去了。

臨去時，女友淚流滿面地告訴他：「你已經不是我當初喜歡的那個追逐夢想的音樂人了…….。」

話雖這樣說，幾個月後，他接到了女友寄來的喜帖…….。原本號稱不婚的女友嫁給了一個長相普通、大腹便便、穿著老土，但有房有車有積蓄的房地產經紀人。他不瞭解，那樣的人夢想在哪裡？

兩週前，爸爸也被診斷出罹患了肺炎，住進了負壓病房，剛好媽媽也在同一個醫院進行新階段的化療，一家兩老在同一個醫院裡，住在不同的病房…….，而他，再也沒聽過心裡冒出什麼聲音，每天只能想著該怎麼省錢？該怎麼為自己爭取多一點點的睡眠時間？

「你還要再一根香菸嗎？」想到這裡，年輕人的說話聲把他喚回現實。

喔！不了！他把抽完的香菸按熄在潮濕的地面上。

望著眼前的年輕人問：「你真的喜歡做音樂嗎？」

年輕人天真地點點頭並告訴他心中的雄圖大略。

他想開口喚醒他，但怎麼樣說不出來。

「加油！」這是他最後告訴年輕自己的話。

嗯。年輕人滿懷自信地點點頭。

經過一番灌救後，油罐車並沒有燒起來，警方僱來大型的拖吊車把它拖離隧道，隧道搶通後，他回到車上，卻怎麼樣也沒辦法把車發動，無可奈何，只好把車推到路旁，讓其他車先行通過。

等明天上午再處理吧！他這樣告訴自己。

忽然想起地回過頭，年輕的自己已經不知所蹤。

回家吧！他拿出公事包，走在繼續下著雨的路途上。

《徹的話》

1.          這是寫給Silva的故事，很抱歉，不是太開心的故事，不過坊間鼓勵人追尋夢想的故事已經太多，徹不想再多寫一個，只想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提供另一個看法。但話又說回來，比起世界上有太多成天吃喝玩樂混吃等死不知所謂的傢伙，不管夢想有沒機會實現？能擁有夢想並願意付諸時間精力，都是件值得讚許的事。

2.          最近真的很忙，平均每週有兩天得四五點起床搭前幾班高鐵前往中南部工作，跟著再搭當天的列車返回公司上班，然而，工作就是這樣，在現在失業率這麼高的時代，還可以有份固定收入的工作，徹真的沒啥好抱怨的。

3.          幫自己安排了一趟旅行，想得到明信片的人照例請在留言版留言後，把收件的姓名與地址寄到  cwinds55@hotmail.com的信箱裡。

4.          書籍的話，看完了《七日後》，最近迷上淺野一二0的短篇漫畫作品，陸續看了《世界末日與黎明前》、《多美好的人生一、二》與《Solanin》。

5.          DVD的話，看了日劇《零秒出手》（好看），還有《窮到只剩下錢》、《超級魔幻師》、《亡命快捷》、《百萬元女孩的眼淚日記》、《親密》、《海上女王》等。很開心地買到《世界真奇妙2009秋季SP》。

6.          電影的話，看了《美味關係》、《淚王子》。

7.          音樂的話，推薦縱貫線《北（上）列車》，超喜歡「公路」那首歌，另，也推薦Dead By Sunrise的《out of ashes》，陳奕迅的《上五樓的快活》與湯迅的《島歌》專輯。

8.          來留言吧！

（圖說：窗台的小雛菊開花後就枯死了，但書房窗台上的桂花卻開了，秋天不知不覺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