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開始，從美國的矽谷、華爾街，到英國的倫敦金融城、或是北京的金融街……，不論科技新貴或金融家、還是身家數千億元的大老闆，都在熱烈關注「區塊鏈」。今年六月，來自九十個國家的央行代表，更齊聚在美國華盛頓討論區塊鏈的未來金融運用。但除了虛擬金融的實務運用外，從經濟交易、智能合約、到食安履歷等公共領域，區塊鏈在實驗場域都有具體的研發。
文：廖君雅｜財訊雙週刊 第507期
六月二十日晚間六點半，台灣大學資訊工程系館的一樓教室仍然燈火通明。這堂課是「巨量資料系統之應用」課程的壓軸重頭戲，台灣大學資工系副教授廖世偉坐在最前排，專注聆聽台上學生的報告，這堂課歷時近四小時，直到深夜十點多才結束。
其他坐在台下的聽眾，不乏多位在金融業、政府機關任職，以及關注區塊鏈（Blockchain）應用的創業者，他們有的是專程來旁聽當前最熱門的一堂課，但也有人是來「獵才」的，就連本土區塊鏈新創公司「地氣」的兩位創辦人張哲瑞和陳柏安，也坐在教室裡，聽聽資工系學生們在區塊鏈議題上的最新創意。
廖世偉曾在美國矽谷參與谷歌（Google）建置Android開源平台系統，回台後一手推動台大金融科技暨區塊鏈研究中心，他眼中的區塊鏈就是「互聯互通、共享共治的開放網絡」，簡言之，就是「信任機器（trust machine）」。
熟悉電腦語言的廖世偉，盡量用口語來說明他對區塊鏈的解釋，但對多數人而言，在他口中的區塊鏈依然深奧難懂。
然而，這個一般人難以理解的新知識，即將改變我們習以為常的遊戲規則，甚至產生未來職場生態的衝擊。「區塊鏈顛覆了以往我們習以為常的SOP（標準作業程序），是革命中的革命！」元智大學資訊管理學系教授邱昭彰就說，區塊鏈是集體驗證的信任機制，「中間商要緊張了，像是momo購物和趨勢科技這樣的大型代理商，會面臨衝擊，要提早準備對策。」
再如，必須仰賴第三人進行仲介、公證的服務，在區塊鏈運用成熟後，包括會計師、營業員、房仲等等行業，幾乎完全喪失服務的空間。尤其，台灣人平均一生換屋3~4次，每年一千多家上市櫃公司需要查帳簽證服務，這些為數龐大的房仲和查帳員若不轉型，未來更將首當其衝！
「沒錯，我們正是受衝擊的一群，不轉型升級就失業！」勤業眾信風險諮詢服務總經理萬幼筠強調，區塊鏈最重要的是擺脫人為干預，像是政府標案或群眾募資，當所有資金流向公開透明，舞弊機率就降低許多；還有坊間有許多代客貸款公司，其實都是合法的，只是看中有些民眾不會填複雜的表格，「那些新興P2P借貸平台公司的徵信會更有效率，也更精確，」他說。
2014年，勤業眾信在加拿大投資成立一家鑽研金融科技應用的公司RUBIX，就是為提早因應區塊鏈帶來衝擊的實驗性公司，最近還完成了一項小規模的落地測試。
事實上，區塊鏈快速進入世人眼中的進程極短。雖然，作為比特幣（Bitcoin）的底層技術，早已運轉七、八年之久，但真正讓它站上世界舞台一夕間暴紅的事件，則是2015年9月在美國紐約成立的「R3CEV」聯盟，宣布以區塊鏈打造全球通用的標準，來解決金融業界在法規、效率及資安的挑戰。
R3CEV背後股東個個來頭不小，包括高盛、花旗、摩根士丹利、巴克萊、蘇格蘭皇家銀行等國際主流金融機構，隨著愈來愈多成員加入，R3CEV目前已有44位成員，這些成員總市值超過上兆美元，其影響力更是無遠弗屆；他們的集體行動無疑印證了區塊鏈發展的重要性，及其企圖率先取得區塊鏈金融應用的發言權。
除了規模浩大的R3CEV聯盟，目前已有37位成員，以法國興業銀行及倫敦交易所為代表性的全球貿易分布式帳本聯盟（PTDL）；以及中東、北非地區40位成員為主的杜拜全球區塊鏈委員會（GBC），也不容小覷。今年五月底，GBC更正式宣布推出區塊鏈七大試點項目：包括醫療紀錄、保護珠寶交易、所有權轉讓、企業註冊、線上遺囑、旅遊業平台以及船運貿易，積極度不輸歐美國家。
中國的重心則放在境內整合，包括北京中關村區塊鏈產業聯盟、以及今年五月才在深圳成立的金融區塊鏈合作聯盟（金鏈盟），背後都有騰訊馬化騰、阿里巴巴集團創辦人馬雲、平安集團馬明哲和華為任正非等大老闆投資的身影。
區塊鏈的應用甚廣，除了金融，包括醫療、股權眾籌、社交通訊、資料儲存、食安履歷、智慧財產權保護、公民電子投票或身分證明、以及結合物聯網和大數據等應用，都已經出現相關應用，它也有望成為新創產業的加速器，及既有產業的轉型升級調整。
例如美國證交會在去年底，批准美國電商龍頭Overstock發行線上股票，就被視為跨界發展的創舉。Overstock是十大零售商之一，先前開放支付比特幣，更親自跳上前線發行金融商品及投資虛擬貨幣新創公司，對區塊鏈應用的企圖心相當強烈。
資金雄厚、對趨勢敏銳的大老闆們，早就嗅得先機。日本軟銀總裁孫正義，年初投資區塊鏈籌資平台，未來將先朝慈善用途試水溫；馬雲也要求關聯企業螞蟻金服著手用區塊鏈做公益，每筆捐款的金額和流向都由此記錄，防止被竄改。
還有以下這些經典案例：英國創作女歌手Imogen Heap推出音樂平台，用區塊鏈技術讓創作人可直接銷售作品，避免中間被剝削；瑞典政府也正式啟用區塊鏈技術登記地籍產權；中國的陽光衛視更是首創用虛擬幣進行群眾募資的媒體業；而國土面積僅有四萬多平方公里、一百多萬人口的愛沙尼亞，也宣布要用區塊鏈推行電子公投，長遠而言，更要在虛擬的全球地圖上，標記自己「存在」過的所有蹤跡。
「這些都是武器公司！」萬幼筠解釋，區塊鏈底層原始碼都是開放外界取用的，就像手機作業系統Android一樣是開放、友善的公共平台，但重點是創新創業者未來能在平台上打造出什麼樣制勝兵器？更重要的是，誰又能存活下來？
雖然，在上述的央行國際會議和國際聯盟中，台灣都是缺席的，事實上，這股區塊鏈熱潮，早已悄悄蔓延到大專院校、新創公司和大型金控中⋯⋯。
「人和錢都不是問題！我們大董親自下令要讓它遍地開花！」富邦金資訊處處長暨資深副總李相臣從前在警政界是資安高手，也是蔡明忠重用的區塊鏈掌舵人，他前進校園和政大商學院、東吳巨量資料管理學院談產學合作，就是提早卡位未來需求孔急的獵才布局。在此之前，蔡明忠已砸下數千萬元投入區塊鏈研究，更委託工研院巨量資料中心提供技術支援。
蔡明忠和蔡明興兩兄弟年初出席新春團拜時宣示，今年主題是風險控管與創新，要讓金融科技發揮「更大的想像」。富邦集團旗下包括富邦金控、momo購物、台灣大哥大、凱擘有線電視，涵蓋金融、電信和媒體，依此脈絡不難理解蔡明忠的急切。
在蔡明忠強烈的企圖心下，包括國發會前主委管中閔、比特幣交易平台Maicoin新創公司的劉世偉等人，都已被納入他的團隊中。像管中閔去年提出帳聯網構想，認為傳統比特幣架構太過於公開，有資安和交易上的疑慮，因此若成立一個私有鏈，由傳統金融業者繼續經營金流，金融科技業者處理資訊流，再透過邀請特定、經認許的業者加入節點，適當條件下才能檢閱彼此資訊，如此一來，監管單位和社會大眾較能接受。
因此，富邦目前和新創公司Maicoin合作，並邀集更多夥伴共組一個跨業態的區塊鏈生態圈，包括凱基銀行、永豐銀行、悠遊卡公司、集保和聯徵中心等金融同業都已受邀，採用認許的區塊鏈來共同記帳，大有率先整合「台灣區塊鏈金融聯盟」的意味。而在非金融應用上，除了momo購物、台灣大哥大，電動機車Gogoro也被拉進陣營一起玩。
玉山金控則是明確宣示要走自己的路。「我們很努力在想，怎麼把區塊鏈的格局做大！只是時機還沒成熟。」玉山數位金融事業處資深協理劉美玲透露，目前已經採取雙軌制，審慎地在行動支付上導入區塊鏈，這個小規模的落地試驗，預計半年後再來檢視成果。
萬幼筠也認為，要落實區塊鏈應用，光靠一家公司或政府單位是做不到的，必須要有上下游的串連，「一個人往來的不會只有一家銀行，例如有很多張信用卡，常常要匯款轉帳，區塊鏈必須要是生態系，才會擴大應用，」他舉例，最近也有同事熱中研究區塊鏈，很用心地開發了一個借書系統，「構想雖然很棒，但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用，就很可惜呀，」他說。
再把場景拉回台大校園，廖世偉「巨量資料系統之應用」的課堂上，依然火熱地討論著，在講台上報告的是台大電機所的「傑瑞小老鼠」隊，這組隊伍一上台，廖世偉就興奮地介紹，他們在一個月前打敗了近百支學生隊伍，從玉山校園黑客松中奪冠，他們推出的作品名為「GinLocal」，取自台語「真在地」諧音，是一個運用區塊鏈科技打造的旅遊經驗共享平台。
台大電機所的隊長李振皓解釋，在未來網路世界中，如何判斷信用評價是客觀的，解決資料被盜用的問題，是他們最核心關切的問題。應用上，傳統的評價分數，是透過雙方給予的評價計算產生，但在他們的平台中，銀行將扮演第三方信用驗證中心，負責核實交易內容，並給予評價授權，等待互評完成後，相關紀錄將會去中心化地儲存在區塊鏈中，這些公開的顯性資訊（信用分數）將無法竄改，而且可以追蹤。
根據谷歌統計，九成的旅客出發前會上網查詢，然而往往費力耗時，也容易遇到廣告文或評價不實的旅遊評價，簡單來說，就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傑瑞小老鼠看到了未來區塊鏈在共享經濟的潛力；然而，在現行法規中，部分共享經濟模式是受限的，「我們雖然很有成就感，但它還不能實際運轉，」李振皓說。
事實上，修法並不是沒有機會，現任立委目前包括金管會前主委曾銘宗、余宛如、蔣萬安等人，都相當關注區塊鏈的發展，行政院長林全近期也要率領內閣與財金部會商討相關進度，而衛福部長林奏延更在六月就率先開第一槍，希望將「區塊鏈」系統推動到「食品安全追蹤追溯系統」，防堵業者造假，總統蔡英文也注意到這方向。
「區塊鏈未來發展的速度、應用層面，我個人認為會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台灣證交所前總經理林火燈卸任前指出，今年四月證交所就召集十多位同仁，成立證交所的區塊鏈小組，就是要找出因地制宜的區塊鏈項目。
林火燈看好區塊鏈的潛力，是因為其技術目前在資訊透明、結算效率和安全度，都受到肯定，「雖然證交所、櫃買中心和集保結算所作為中介機構，被大家所信賴，但因應每日資本市場的交易相當繁雜，為了強化風險控管，必須付出高成本，業務範圍也受限。」
「台灣未上市櫃的中小企業實在太多了，」林火燈眼神發亮地說，區塊鏈現階段結算驗證的速度還太慢，但未上市櫃公司的公司股權登記、轉讓、以及法律效力的主張，都是潛在的商業價值，可望用區塊鏈補足。他舉例，像每年股東會的電子投票、除權息等業務流程，也可以提升效率。
也因此，廖世偉最近相當分身乏術，每週三晚上在他住處，有一場專為立委、官員開設的讀書會；面對每天雪片般的電子郵件和電話請益，他雖應接不暇，但也忙得充實愉快。只是，他最近也警覺到區塊鏈有「過熱」跡象，苦口婆心地當起烏鴉，提醒所有人，「要小心哪！扎穩腳步別跌倒！」
就像建造房屋前，要先打好地基、其次才是灌鋼筋灌水泥、鋪磚美化，廖世偉憂心的是，搶快圈地蓋樓的背後，如果忽略底層的技術架構，那麼只會頭重腳輕，反而不利區塊鏈的長期發展。
「還是要謹慎，別忘了十多年前的網路泡沫，有多少人摔跤後再爬起來，但如果爬不起來呢？」一路見證網路產業起伏的廖世偉預言，區塊鏈肯定是大趨勢，只是風險也不容輕忽。
從前在外商擔任產業分析師、已經投資四家台灣團隊背景區塊鏈公司的源鉑資本執行長胡一天則是樂觀派，他認為，區塊鏈最主要的衝擊，其實不是像許多人擔憂的失業和政府監管的問題，又或者是對原有產業的顛覆，他反而認為，如何從傳統單中心化的「威權體制」迅速過渡到多中心化的「新創體制」，制定適合專法才是最大課題。
胡一天看好區塊鏈本質，其不可磨滅、不可竄改的「創造信用」的技術特性，正好適合構築一個網路時代人類的集體真實記憶，當大家都開始用區塊鏈做資料備份、進行交易，以及在全世界進行大規模合作，「人工智能及虛擬實境結合的超級世界電腦，就非常可能出現。」
無論如何，當全世界的政府、央行都開始研究區塊鏈，當所有跨國企業、大老闆都積極投資區塊鏈，無論它是跨世紀的殺手級應用，抑或是隱藏著虛擬泡沫的網路神話，我們都必須要立刻起身摸著石頭過河，否則台灣將在這場快速發展的新科技戰爭裡，因喪失機先而陷於完全被動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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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