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11 12:35:18friday

最近小野夫人的文章,經常是我們探討的主題,像個偵探般去探尋這樣的一個事件,我也曾試著去思索著,我曾遭遇的相同情節;學著以當事人的感情厚度去感受親情,真的走到內心深處底,便不是雲淡風清的家庭瑣事了,昨天看了【女人到底要什麼?】,這是離開家庭,全然要自我的敘述,我停頓了,衝動了想去買本萊辛的“一封未投郵的情書”探個究竟,於是先翻出【現在沒有漏,以後不知道?】,這莫不是在寫著我的心境嗎?
將要步入婚姻的心情,萌生逃走的念頭,始終佇立在心裡的某個角落,迫在眉睫的當頭,最渴望的是“孤獨”,走出家,走出相伴,靜靜地尋找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在家原本便沒有如此的權利,接著隨著“嫁”,彷彿更出賣了自己,需要走入一個陌生的地方,為著陌生的互動小心奕奕著,下意識裡,真的會有“闖入者”的感受,雖說決定婚姻並非不夠慎重,只是心底的恐懼始終像個黑影,就像小時候會遭遇的“無來由的害怕”。
因此在簡單的推動外,其實也在努力地調適著,害怕“陌生”“失去自由”。

【現在沒有漏,以後不知道?】

在婚姻幸福家庭美滿這件美麗的彩衣底下,有好多次萌生想逃走的念頭,想逃到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一個不需要跟人有互動的地方,過簡單的日子.
每次夫妻爭吵過後,雙方都浸泡在冷冽不安的低氣壓下, 原本熟悉而親愛的人,轉眼成了我眼中的陌生人,顯得無比的疏離,自我的意識裡會覺得自己是一個闖入者,不小心闖進一個別人的家庭,所以我得趕快逃走.
多年多年以前的一個爭吵後的午夜,我不顧一切的衝出家們,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頭,隨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到旅館,在櫃檯人員充滿疑問的眼神中,第一次單獨在旅館過夜,遊蕩了兩天想到兩個幼小的孩子,乖乖的又回去.這件事情過後,住在中華路公家宿舍的婆婆告訴我說:
“以後吵架時,就把我家當作是娘家,回來吧!”
打從高中從風城來到台北唸書後,早已養成一個人面對問題的習慣.不習慣找朋友哭訴,更不會回娘家尋找支援.何況我的娘早就離我遠去,我必須武裝起來告訴自己說:
“你是一個沒有娘家的人,你就是一個人,婚姻既然是自己決定的事就必須自己負責面對.”
婆婆的好意令我感念在心,然而生性孤獨的我仍然只會在吵架過後,絞盡腦汁的想逃.最後總是在老公的一封道歉信下關閉想逃的念頭.
溯河
這樣動輒想逃的念頭,一直到我搬到鄰近羅斯福路的這個家之後才有了改善.
當初是循著無意間發現的報紙分類小廣告,來到這塊用竹竿圍起來的空地.售屋小姐鼓動著職業性的不爛之舌說:這塊地是這條巷弄內最後的一塊私人建地,你看對面和隔壁的還有後面的日本房子都是土地銀行的宿舍,你再不把握,這裡已經沒有房子可買了.我們工地一圍起來,兩天內全被訂光,只剩下四五樓兩個小戶,我們才試著豋一個小小的分類廣告,你是第一個看到廣告來的,算你有福氣.”
那個房子的巷底有一棵看起來年紀很大的老榕樹,長得有五層樓的高度,走出巷口左轉約十來歨,就會遇到車水馬龍的羅斯福路,那是我接觸台北大都會的第一條馬路,也是我高中三年的居所,羅斯福路像一條長長的河流,往南流向新店,往北可以接著中山南北路流向天母.我遠離了老家風城,讓自己在這條叫做羅斯福的河流上漂流,從三段游到二段,再游回三段.. 就業後就游向更遠的北方石牌天母去了.從一開始像一隻跳躍不定的水黽,在水面上隨意卻不安的跳個不停, 到逐漸適應了河裡繁亂繽紛的生態環境, 慢慢突變成一片長著鬚根浮萍.一個人安安靜靜在河裡隨波逐流.
我站在空地上, 整個人回到了過去的時空.一個外地人吸第一口台北空氣的味道,混濁黏滯,鼻腔好像被一層膜翳罩住,第一次吃到難消化的糯米飯團當早餐,結果連中晚餐的錢都省了..用七天的時間才適應羅斯福路隆隆不斷的車聲.這些曾經陌生的感覺經過時間發酵,對於現在的我而言,反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我只問了售屋小姐一件事:
“請問你們之前蓋過哪些房子?離這裡最近的在哪裡?”
第二天,我背著兩歲的女兒找到了永康街售屋小姐說的五層樓公寓,隨手按了其中一家的電鈴,說明來意,應門的是一位老太太,她看我一個女人背著小孩大概無傷,就開門接待我進去參觀.我也只問了她一個問題:
“這房子會漏水嗎?”
記得老太太答得很妙:
“現在沒有漏,以後不知道.”
於是我從永康街趕回工地,訂下了這棟到目前為止相守最長的房子.
從決定買屋到搬家,老公都只忙著企劃要拍什麼電影,嘴裡吐出來的話千篇一律是:“你決定就好”我好像是一條溯溪回流的鮭魚,在大海繞了一圈,又游回剛到台北的源頭----一條叫做羅斯福的河.夜裡和家人沿著河散歨,走到古亭國小對面的月聲樂器行,習慣會抬頭看看三樓一眼,仍然是木框的窗戶,窗戶外又覆蓋著一層漆著綠色的木板,綠色的漆已經斑駁,顯得陳舊不堪,窗戶內不曉得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鎖著很多北上一心想穿綠制服的少女.迎面而來一輛又一輛的O南公車,那是載著我遊河讀書認識台北的唯一交通工具,也是我那已經作古的歐多桑,來台北唯一會搭的公車.從古亭國小再往下就是人聲鼎沸的公館了.東南亞戲院換了好幾次裝扮,從演二輪的大廳到現在的小廳.每次和家人到東南亞看電影都想買學生票進場.忘了自己早已不做學生很久了.記得那時候流傳說到東南亞看電影,傻瓜才買全票.
O南公車,老樂器行,還有週末背著書包趕場的東南亞電影,巷巷弄弄,進進出出,最後也都離不開羅斯福河.
道歉信
搬來沒多久,老公就辭去上班的工作成了SOHO族.相處的時間多了,吵架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在一個很悲傷的夜晚,我又萌生了逃意.躺在床上輾轉反思,眼光掃過剛剛重新做過防水的屋頂,有兩處因為屋頂滲水掉漆的角落, 是我花了兩天的時間站在高高的鋁梯上,仰著脖子用砂紙一吋一吋的磨平,汗水刺痛了眼睛也無暇擦拭,磨下來的水泥灰佈滿了一頭一臉和一地.磨平完再重新漆上玫瑰白的水泥漆,為了色調一致,就把整片屋頂也漆了.呈現眼前的是一片嶄新的屋頂,跟搬進來時沒有兩樣..
想到這棟房子是因我而生,也因我而活,它一出生就跟著我,我照顧它,維護它,它和我一起呼吸,一起老去.它的五臟六肺沒有人比我摸得更清楚,我才是這個屋子的主人,為什麼還想逃?
我茅塞頓開,跑到樓下,對著正在伏案寫道歉信的老公說:
“這是我的家,我不逃了,可是現在我無法看到你陌生的臉,你要不要回你娘家?”
說完自覺無比暢快,氣也消了一半.
老公看我一眼,繼續完成他未完的道歉信,我聽到落筆過度用力發出的ㄉㄡ ㄉㄡ.聲. 他一句話也不吭,寫完狠狠瞪我一眼,就騎著鐵馬走了.
他走後,我照例讀著道歉信,心理已經準備接受他道歉了.信的內容大意是這樣的:
“親愛的老婆:
在長長的家居生活中,我越來越走進自己原本生命的核心,撿回了自信.我相信自己是一個很不錯的老公,體貼又很溫柔,我不但不自私而且非常善良,寬大,有同情心和同理心,有時候簡直像使懷哲.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會受到我的感染,覺得我朝氣蓬勃散發熱力……….
過去我寫信,都是滿紙道歉和可憐,這一封很不一樣,我變堅強了.我終於找回原來的自己,其實我是一個可愛的男人,不要再自卑了,抬起頭來吧! 我如此勉勵我自己,謝謝妳提醒了我.”
信尾還有一個附註:
“我是一個很賤的,酷愛寫字的人,一口氣寫了十七頁,非常對不起.”
這是一封極盡歌頌自己的”道歉”信.也是所有的道歉信中,最最真實的一封.我看完後笑不可遏, 一直笑到淚流滿面,笑聲轉成哭聲,好像想藉著眼淚把多年以來的婚姻生活裡,累積的灰塵一併洗刷乾淨.長久以來,我一直想逃的,不是我那個為了成全,寧願一直鄉愿的低頭道歉的老公.應該是傳統婚姻中給女人的定位,問題錯在那個”嫁”字.我珍惜婚姻卻極力想擺脫自己只是一個”嫁”過來的外人, 一個嫁過來的人,讓人覺得不過是一個別人的附體,少了自己的主體性.吵架時被孤立和疏離的感覺就不斷的催促自己:
“快逃,逃到一個以自己為主體的地方.”
感謝跟我一起老去的羅斯福小屋,提醒了我, ,我不是外人而是確確實實的主人.感謝那一封又一封委曲求全的道歉信,很像防漏的防水漆一樣,不能徹底防水,但至少達到短暫的治標效果.漏漏補補,補補漏漏竟也過了一二十年.我想當老公不用再寫道歉信,我也不想再逃時,我們大概都找到根治自己心結的方法了.
而婚姻倒有些像那位老太太對房屋的描述:
“現在沒有漏, 以後不知道?”

【女人到底要什麼?】
上午送女兒上學,回程邊開車邊想著晚餐的菜色。回家前先繞道古亭市場買了絞肉,餃皮和雪裡紅。想到今天是禮拜五包個水餃當晚餐比較不油膩。
從一進門脫下鞋子開始,我就一直在廚房裡打轉,先洗掉早餐的碗盤空出水槽洗菜,把肉倒進大缽子裡調味。再進行最困難的剁菜和擠水的工作。一邊剁菜一邊看著還有多少菜要剁,越剁心裡越慌。菜好像越剁越多似的。我心浮氣躁了起來。
很想趕快結束手邊的工作,好上新聞台來寫下幾句昨天看“時時刻刻(the hours)” 這部電影的感想。剁菜的手不知不覺加快起來。
此刻我完全進入電影中一個叫做羅拉布朗的家庭主婦的心理狀態。
電影中的羅拉是一個活在戰後1949年像我一樣家庭幸福美滿的家庭主婦。丈夫生日那一天,她想給愛她的丈夫一個surprise。於是在她丈夫上班後,懷著六個月身孕的她和她的兒子理查照著食譜合力作一個巧克力蛋糕。
她一邊打蛋一邊教兒子篩麵粉,眼神卻充滿了不安,打蛋的手也顯得緊張慌亂。餐桌上還擺著一本看一半的1923年維吉尼亞吳爾芙寫的小說,小說的名字叫做“戴洛維夫人”。
羅拉一邊打蛋一邊瞄著那本小說,還得偶而裝出笑臉敷衍兒子的問話。終於作出一個不怎麼樣的蛋糕,她很洩氣的把蛋糕倒進垃圾桶,再重做一個。羅拉的心浮氣躁是因為她也很想趕快結束她手邊的工作,找一個安靜不被打擾的房間,好好的看一本小說。
像我很想停止剁菜的工作,坐在電腦桌前透過文字抒發自己的感覺一樣。我們都有相同的焦躁不安。
羅拉完成第二個蛋糕,把它放在收拾乾淨漂亮的餐桌上,丈夫一進門就可以馬上看到的明顯位置。然後穿帶整齊帶著兒子出門,將兒子寄放在一個褓母家裡。獨自開著車找到一間旅館,當旅館的waiter問她需要什麼服務時,她說“希望不被打擾”。
羅拉帶著藥和吳爾芙的小說,想在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一邊讀一邊結束自己的生命。
旅館內想自殺的羅拉讓我想到朵麗絲.萊辛筆下的十九號房(一方出版,一封未投郵的情書)的蘇珊,也是一個家庭主婦卻每天都想離開自己幸福乾淨的家到一間破舊的旅館內什麼事也不做的枯坐一個下午,最後就在旅館內的十九號房內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羅拉和蘇珊有著異曲同工的心情,蘇珊死了而羅拉在清醒之後,開著車接兒子回家。她敏感細膩的兒子感覺到媽媽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後,才又回到他的身邊。坐在車子裡,眼睛沒有離開媽媽的身上語重心長的對著羅拉說:
“Mommy, I love you﹗”
理查從此活在失去媽媽的恐懼裡,一直到他長大得到愛滋自殺。
回歸家庭的羅拉再生下第二個孩子之後,就毅然決然的離家出走,在加拿大找到一份圖書館員的工作獨立生活。一直到理查自殺才又回到紐約理查青春時期的愛人克勞麗莎(梅莉史翠普飾演)的寓所。
羅拉對著克勞麗莎說:
“對自己的選擇也許應該後悔,可是我並沒有。”
克勞麗莎是一位紐約出版社的編輯,十八歲時和理查談戀愛從此一輩子照顧理查。一直活在青春時期愛戀的美好回憶裡不肯走出來,縱然身邊已有同居十年的同性愛侶,也有一個親密的女兒。但是只有理查才是她生存最重要的意義。
理查在他的同性愛侶離開他之後,又為愛滋折磨早就想自我了結。可時因為深知克勞麗莎對他的依戀而苟延殘喘。
一直到麗莎想為他辦一個party慶祝他的詩集得獎的那一天。理查終於在麗莎面前跳樓自殺。跳樓前理查對著麗莎說:
“妳不能靠我而活,我活得很痛苦,妳的生命要自己負責。”
理查暱稱克勞麗莎是「戴洛維夫人」。因為戴洛維夫人和她同名。電影中活在21世紀的克勞麗莎的一天好像重蹈1923年吳爾芙小說「戴洛維夫人」的一天一樣。她們都選在一天的開始到花店去買花,為了晚上的party。
整部電影只講了三個活在不同世代的的女人的一天。吳爾芙,羅拉和克勞麗莎。
她們的一天就等同於一生。萊辛的十九號房裡的蘇珊的一天也是。蘇珊為什麼選擇自殺,羅拉為什麼出走,克勞麗莎為什麼苦苦守候著理查?
答案在我寫過的一篇叫做“現在沒有漏,以後不知道”的文章裡。幸福美滿的婚姻有時擋不住內心渴望擁有一個不被打擾的世界。有時寧願用一生的時間珍藏曾經擁有過的片刻幸福,如克勞麗莎。這些只有女人才知道的感覺。
建議:
先買一本萊辛的“一封未投郵的情書”(一方出版)。
看完十九號房後,再買一張“時時刻刻”的電影票。
最後回到小野家族新聞台看免費的“現在沒有漏,以後不知道”。
保證女人會活得更自在,男人會更懂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