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2-16 17:53:15泊樓

【詩】譯詩練習

  日前流雲詩友分享濟慈的一首
  翻譯版如下:


【對於一個久居城市的人】

對於一個久居城市的人
看看天空明媚的面貌
對著蔚藍的蒼穹的微笑
低低發聲禱告,多麼怡情!
他可以滿意地,懶懶躺在
一片青草的波浪裡,讀著
溫雅而憂鬱的小說,
有什麼能比這個更愉快?
傍晚回家了,一面用耳朵
聽夜鶯的歌唱,一面觀看
流雲在空中燦爛地飄過,
他會哀悼白天這樣短暫:
它竟像天使的淚珠滑落
清朗的氣層,默默地不見



泊認為翻譯者譯得有些白話,並非譯得不好,只是很像散文,於是試著在未參酌原文的情況下,將之改寫為文言如下:

後來見到流雲詩友的留言,才知道原來是中國大陸知名詩人「穆旦」所翻譯的。在此要向看倌您先說明,穆旦翻譯得已經不錯了,泊之所以加以改寫,純粹只是為了練習翻譯詩的要領,如果沒有參照原先穆旦的翻譯版,泊很可能就無法精確掌握英文的原意,後來就翻譯不出不一樣的版本了。




【居城人】

居城人
瞻觀明媚空穹
蔚藍之微笑
低聲之祈禱
何怡情哉!
懶躺草浪綠波
覽閱小說
溫雅之憂愁
此樂何極?
向晚歸
耳畔之夜鶯,笙歌嘹嘹
眼前之流雲,燦亮飄飄
他哀悼,晝何其眇!
如天使淚珠之落
清霄之逝默默



  後來詩友智仁找到濟慈原文分享給泊,如下:

To one who has been long in city pent,
’Tis very sweet to look into the fair
And open face of heaven,- to breathe a prayer
Full in the smile of the blue firmament.
Who is more happy, when, with heart’s content,
Fatigued he sinks into some pleasant lair
Of wavy grass, and reads a debonair
And gentle tale of love and languishment?
Returning home at evening, with an ear
Catching the notes of Philomel,- an eye
Watching the sailing cloudlet’s bright career,
He mourns that day so soon has glided by:
E’en like the passage of an angel’s tear
That falls through the clear ether silently.


  為了追求詩境的精確,泊特別查了許多單字如下:

’Tis(It is的縮寫) firmament(穹空)
pent(pen的過去分詞,被關閉的、壓抑的) 
fair(美好的、金黃的)
Fatigued(疲累的) 沉入(sink)
lair(泥沼、獸穴)content(滿意、內容、意義)
debonair(溫文有禮的、心境愉快的)
gentle(優雅的、紳士的) tale(敘事、話)
languishment(愁緒、脈脈含情的表情、憔悴)
returning(歸返) Philomel(夜鶯)
note(濟慈詩的歧義字:記下、音符、鳥聲)
sailing(航海的) cloudlet(薄雲、片雲)
career(飛奔) mourn(哀悼)
glide(滑翔、滑過、滑音)
passage(過、通道、樂章或小說的一節)
E’en(傍晚) ether(以太、大氣外的清氣)



一般而言,翻譯通常有三個目標,即嚴復所言之“信、達、雅”,“信”指忠於原文意義、風格、精神,“達”指譯文能便於讀者的理解,“雅”指譯文應具有美感,不宜粗淺。就更深一層來說,英詩本就具有一種英語文化上的精神、意義、情感、美感、節奏,勉強照字面意思譯成中文,往往會讓讀者感受不到原先英詩的美,先就失去了“雅”。一旦失去了“雅”,讀者難以領略詩句原本的意境,自然也就不“信”也不“達”了。這是翻譯英詩極為困難之處。也因此不能以「譯文過於淺白」這樣的理由來苛責翻譯英詩的譯者。

依泊個人之見,穆旦這篇譯詩,在“達”上,頗見用心。他將原詩中許多不太合文法的部分,都用最簡單的白話寫成中文了。讀者即使沒對照英文原詩,光是看中文版,意思也能了解個大概。但是“信、達、雅”三者,往往就是難以兼顧,穆旦在“達”上用功,“信、雅”的部分,也就難免未能完善。

於是泊又將之重新改了一遍,希望將之改寫成更合乎原意與節奏,也就是在“信、達”上下工夫。
為什麼下面這樣的,比原先翻譯的版本更接近詩的原意呢?在本文最後一段賞析的部分有說明。

  
【那人久禁足於城裡】

那人久禁足於城
瞻觀明媚真怡心
開蒼天之容顏,透祈禱之呼吸
充滿蔚藍穹空微笑中
時,攜意滿之心
他疲懶深陷愉悅之沼裡
草浪中,讀溫文
與愛與愁之優雅小說
此樂誰能及?
向晚歸家時分
耳畔捉聆哼唱音符夜鶯
眼前航行奔馳燦亮薄雲
他哀悼旦晝之瞬渺:
如天使淚之飄落
清霄之逝默默



但是這樣的改寫卻減低了中文意義意義通順程度,也就是幾乎完全犧牲了“達”。像是“禁足於城”這字眼讓人難以理解,而且“耳畔、眼前”二句雖逼近了英詩原意,讀者卻恐怕完全難以領略。因此這樣的改法,並不很令人滿意。我想讀者若未參照原文,一定看不太懂。因此我又將之改寫成如下這樣,並且稍稍維持了韻腳的和諧:


【那人久悶居於城圈】


那人久悶居於城圈
瞻觀明媚真怡心
開蒼天之容顏,透祈禱之呼吸
蔚藍穹空皆微笑
時,攜滿意之心
他疲懶深陷愉悅之沼裡
草浪中,讀那溫文
及愛與愁之優雅小說
此樂誰能及?
向晚歸家時分
耳畔之夜鶯,音符嘹嘹
眼前之奔雲,燦亮漂漂
他哀悼旦晝之瞬渺:
如天使淚之飄落
清霄之逝默默



改成上述這樣仍不滿意,因為韻腳不是原來的-er及-ent,於是我又改寫了一個版本,用注音符號的“ㄦ、ㄜ”及“ㄣ、ㄥ”來作為押韻,成為如下這樣:



【對於一個久在城裡悶居的人】

對於一個久在城裡悶居的人
讓那明媚給甜了眼兒
開了蒼天的容顏,祈禱透點氣兒
充滿在藍藍微笑的穹空中
誰能更樂?那時,心正滿意呢
疲累的他沉入那快樂的沼澤
草浪中,溫雅閱讀著
愛與愁的紳士的故事本
返家傍晚時分,一耳聆聽
夜鶯被捉住的音符,一眼
望著燦亮的奔著的航天雲片兒
他哀悼白晝轉瞬間已滑去
便如天使滑落那淚珠兒
那清霄兒也默默地退去


這個版本,如果有著一付純正的京片子兒來朗誦,韻腳與原詩相當,而節奏的輕快可與原詩對應。但是這個版本尚有一個小缺點,就是“雅”上不如文言的版本,也不如原詩的優雅程度。


【賞析】

濟慈整首詩主要的特色有二:

一、詩的音樂性很強,節奏輕快,整首詩押兩個主要的韻腳,-er(及-air、-ar)及-ent,以及一個過度性質的轉韻-y。此處值得注意的是,-air這個韻腳,如果作為單字air,本身就是就是“穹空”的意思。泊在翻譯的時候,難以完全兼顧韻腳,因此被迫將韻腳的聲音轉變了。

更神奇的是,最後一行「清霄之逝默默」,原文為That falls through the clear ether silently,注意句子中的「清霄」(clear ether),以及「默默」(silent-ly),正好就是三個韻腳-er、-ent、-y。而That、through、the...這三個字都是字母“Th”開頭,正好對應了ether這個單字中的th。使得最後一行的嚼舌音節奏感特別強。


二、詩中使用的字眼充滿了雙關歧義、明示暗示互用的技巧,並用以反射出多角度意象。主要有幾個角度:

1.神性之字眼,如heaven(天空、上帝)、prayer、angel、bright...也暗示居城人對於宗教信仰之虔誠。

2.音樂性之字眼,如note(音符、鳥聲、紀錄)、passage(通過、音樂一節)、glide by(滑過、走音)。

3.身份之字眼,如fair(金黃的“暗指頭髮?”)、blue(藍“暗指眼珠?”)、gentle(紳士的、優雅的)、wavy(波浪般的)、sailing(航海的)、career(職業,也可做飛奔之義)

4.心情之字眼,如sweet(甜的)、smile(微笑)、fair(明媚的)、content(滿意、內容)、blue(藍色、憂鬱)、fatigued(疲累的)、sink(沉沒)、lair(沼、獸穴)、bright(燦亮的)

5.性格之字眼,如pent(禁閉的)、debonair(溫文有禮的)、love and languishment(愛與愁)、gentle(優雅的)、Fatigued he sinks into some pleasant lair(他疲累地沉入愉悅之沼中)、philomel(夜鶯,象徵對美的追求)、cloudlet(薄雲,象徵多愁善感)、angel(天使,象徵善良性格)、silently(默默,暗示沉默寡言的性格)


詩的賞析如下:


濟慈一開始就使用了明示暗示互用的手法,將居城人與蒼天的動作、表情、心情全寫在一起,寫到微笑、祈禱..等字眼。他替所描寫的那個對象-居城人-,採用將“蒼天”擬人化的方式,寫出了情景交融的心情;明著寫蒼天的微笑,卻也暗示居城人的表情正在微笑。不過,天空的藍色(blue)這字眼,明著寫顏色,卻似也暗示著居城人的憂鬱(blue),如此解讀,則濟慈一開始就為了後面那些詩句的哀悼氣氛而鋪路。

他筆下所描寫的,並非第一人稱,而是第三人稱,但從整首詩的詩意看來,若要解讀成濟慈在描寫他自己某一天的生活,似也可以。因為詩句後面出現的「夜鶯」(philomel),是一種,在西洋文學中,經常用來象徵命運多舛卻仍辛苦作詩的詩人。濟慈最有名的一首「夜鶯頌」中,濟慈就讓自己化身而為夜鶯。夜鶯是一種奇特的鳥兒,夜晚才開口唱歌,聲音美妙,會一直努力地唱,往往直唱到天亮,甚至連真的心血都跟著歌聲從血管中嘔出,因此也可以用來象徵嘔心瀝血努力作詩的,浪漫早逝的詩人。如濟慈(活了25歲,死於肺疾)、雪萊(29歲死於船難)或徐志摩(34歲死於空難)這樣的詩人。

中段的部分,濟慈的描寫很特別,整整四行都在同一問句中。他採用了「疲累地深陷快樂的泥沼」這樣奇特的用語,卻更凸顯那位居城人迷醉於愉悅心情的程度,也說明了居城人平時的工作與生活有多麼勞累!而居城人手上所閱讀的小說,小說中描寫的故事就是「愛與愁」。這也暗示著居城人可能是一位正處於渴望愛情年齡的年輕人,而且極有可能是一位有錢的紳士或貴族,這樣的年輕人在濟慈生活的年代很常見(1795-1821),或許也正好就是濟慈自己,既渴望能有閒暇的時光以及愉快的愛情,平時卻又為了賺錢而奔波勞累,難得有這麼一天遠離喧囂,出來城郊呼吸新鮮的空氣,在明媚的陽光下享受著閒暇時光,將“疲累”一股腦兒都丟進「愉悅之沼」(pleasant lair)裡了。這愉悅為何用「深陷於沼澤」來形容呢?或許是為了替後段回家時的哀悼氣氛而事先鋪路吧。

後段的部分,濟慈用了英語字義上的雙關技巧,note這字的意義同時可當音符、鳥聲;Passage可以當作通過、通道、以及音樂中的一節;而glide則除了滑過之外,還有音樂上的“走音”,以及物體在空中的“滑翔”之意義。這樣濟慈便將夜鶯這種在夜晚喜歡唱歌的鳥兒之意象,在歌聲之外,也譜上了音樂的樂章。這種利用字眼的多種歧義之意義,而創造出的多層意象,神乎其技的技巧,令人驚嘆。此外,注意音韻上的變化,在倒數第456三行的行首第一個字,都是-ing,而倒數這三行內共有五個字是-ing,時態都為現在進行式,這種技巧讓這三行的景色與動作意象連成一氣,讀者對於「黃昏」(evening)的感受更為強烈。

而對於cloudlet薄雲這個字,採用了sailing(航海的)這個形容詞,以及career(雙義:飛奔、職業)這個動詞,這也是雙關的寫法,可以解讀成「流雲飄過」也可以解讀成「航海的雲朵之飛奔」,同時也暗示著居城人的職業有可能與航海有關,或可能經常出海,或是心情上十分渴望能出海旅行。(濟慈所居住的英國,是個海島國家)。而sailing cloudlets(航海的薄雲,或作浮雲)。然而,此處必須注意,與中文俗稱的“浮雲”有一點比較不同的是,在英文上,濟慈使用的字是cloudlet(薄雲或雲片),而非cloud(雲朵),cloudlet的厚度比cloud薄,也象徵著居城人的性格上的軟弱、情緒多變,且多愁善感。而bright career,則可解釋成「燦亮地飛奔」,但是其隱性的意思,也很可能暗示著居城人很可能有著「光鮮亮麗的職業」(不就與今日俗稱的草莓族有些類似的意思?)

而濟慈另一個奇特的寫法,就是在這倒數第56行,an eye 及 an ear,都用單數,這是很奇特的寫法,因為一般人的眼睛與耳朵應該是成雙成對的才對。這裡不宜解讀為詩裡的主角是獨眼龍或獨耳漢,濟慈的意思,應該是說主角並非刻意去聽或去看那夜鶯及薄雲,而是「不經意地」感受到這兩個景色。(可惜這樣的感覺,在中文翻譯中很難翻譯出來。)然而就下意識心理的角度來說,濟慈寫成這樣單眼單耳的動作,可能也暗示著一種不協調的感覺,我們知道濟慈天生體弱多病,在詩裡頭不自覺地流露出“殘缺感”,這是可以理解的。而此處的殘缺感,也與下一段所說的“死”的隱喻有關。

最後三行,堪稱神來之筆,居城人「哀悼」(mourn)白天之短暫,mourn這詞彙正好與「身陷泥沼」、「夜鶯」、「祈禱」、天使、catching(捕捉)...等字眼搭配,其意象皆暗示著與「死」有關,也暗示生命如薄雲,稍縱即逝。glide by(可當作滑走、走音)是另一個雙關用法,而且替後面的「天使淚珠之落」製造了「滑在臉頰上」的視覺動態意象。這淚究竟是從哪裡來?可以有許多種詮釋:1.居城人看到了天使(白天的祈禱起了作用?)2.來自薄雲的降雨3.居城人禁不住哀傷而流淚。4.夜鶯的歌聲感動了天使之心。

就生命內涵的角度而言,最後的「如天使淚珠之落,清霄之逝默默」,將居城人白天所感受的美麗愉悅心情,以及傍晚所看到的雲朵光亮、聽到的夜鶯歌唱,全都「默默地收攏起來」了。真可謂「愉悅與美麗之短暫,彷如朝生暮死」,所以居城人也只能「白天祈禱悅美,晚上哀悼淚逝」了。這使得居城人的這一天,除了白天的愉悅之外,傍晚又染上了一絲哀愁的氣氛。也讓整首詩的意境成了「自然中有神秘,愉悅中有哀愁,美麗中有無奈」的意境。

整首詩彷彿就是濟慈自己的性格之寫照,詩境上雖以第三人稱寫作,意境上卻是王國維筆下的「以我觀物,則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