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或許早就決定要和湯老爹周旋到底，他的生命力就如同他的個性一般任性而堅強。他每天心情都非常低落，但胃口卻出奇地好；他沒有任何訪客，也幾乎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但時間卻在他對著電視發呆之際安穩地過去。

「該怎麼辦呢？」、「到底能做些什麼？」湯老爹每天都在問自己相同的問題，但無奈的是，現在的他已經無法提供任何可行的答案。

他清楚知道自己繼續活下去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但多年來的軍旅生活不容許他有這麼消極的想法。許多互相矛盾的想法是他痛苦的來源，年輕的時候，他從未想過自己的晚年竟然會是這般悽涼。

2006年5月23日，湯老爹七十五歲生日。他自己其實早就忘記了，是他的兒子提醒他的。

兒子非常希罕地打了電話回家，一開口就祝他生日快樂。一時之間他感到非常不可置信，多年來兒子從來不曾在他生日時給予祝福，而他自己也不曾特別在意兒子的生日，畢竟是出身軍隊，革命軍人才不在乎什麼生日的呢！

「我畢業後想跟同學合開一家咖啡廳，你可以借我錢嗎？」兒子在說完生日快樂後立刻說出打電話回來的主要目的。
「你需要多少？」聽到兒子要借錢，湯老爹馬上就洩了氣。
「幾十萬吧！」
「我也沒多少了，你回來，我們再商量。」

湯老爹在掛上兒子的電話後便一拐一拐地走出家門，他打算替自己買個蛋糕。兒子虛假的祝福讓他感到渾身不對勁，他不願多去想兒子的現實，那讓他感到心痛，他寧願沒有接到兒子的這通電話，寧願生日的這一天就像其他日子一樣平凡無趣，也不想面對為了錢才來向他示好的兒子。

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湯老爹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他不知道哪裡有蛋糕店，而且事實上他也沒在找。他只是想要走一走，好讓兒子電話裡虛假的聲音從他腦海裡消失。

為什麼兒子會變成這樣呢？需要錢的時候才打電話回來，還虛偽地說什麼生日快樂的，一想到電話那頭兒子的嘴臉，湯老爹就忍不住咒罵了起來。而且，兒子難道不用當兵嗎？從學校畢業之後當然應該要去當兵，這是男孩轉變為男人必經的過程，也是男人一生的驕傲，身為軍人之後，怎麼可以不去當兵？

湯老爹猜不透為什麼兒子看來完全不在乎當兵的事情，但他一想起要問兒子實情就感到膽怯，因為他怕聽到兒子說出沒出息的話來。

走了一陣子，經過幾個小路口，驚險地閃過幾台橫衝直撞的摩托車，回瞪了幾個好奇觀望的行人。一路走一路想，湯老爹非但沒法讓自己想開，反而還氣得直發抖。

他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所走的方向，也忽略了自己的體力狀況，等到他回過神來時，他正面對一個很大的十字路口。兩條大馬路車水馬龍，在紅綠燈的驅趕下，行人都必須用跑步的才能安然通過斑馬線。湯老爹等了好幾個紅綠燈，猶豫著要不要走到馬路的另一邊去。

想了一陣子之後，湯老爹決定要前進，為了重拾自己的尊嚴，也為了撫平兒子所帶來的傷害。

他盯著行人專用的紅綠燈看，當小綠人開始動起來時，他也跨步出發。身體事實上已經快負荷不了了，但湯老爹咬緊牙根，拿出軍人的魄力，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小綠人倒數二十秒，湯老爹開始緊張起來，他還沒到走完馬路的一半呢！倒數十秒，他距離目的地還有好幾公尺，他知道自己肯定無法在時間內通過斑馬線了。

停著等紅燈的機車騎士們開始蠢蠢欲動，催動的油門聲彷彿像是一聲聲的斥責。湯老爹喘著氣，在小綠人終於休息，換上代表禁止通行的紅燈時，他舉起顫抖的右手，謙卑地請機車騎士讓讓他。

直行的綠燈亮起，機車和汽車都猶如收到攻擊訊號的猛獸，柵欄已然大開，車子爭相往前，沒有人願意多給湯老爹一些時間，沒有人管湯老爹低聲下氣的手勢。

迫於無奈，湯老爹只能停在原地，汽機車從他的身旁呼嘯而過，他彷彿成了小小的分隔島。

那一刻，湯老爹感覺到屈辱，還有痛心，還有無力感。他的情緒崩潰了，就算他曾經歷過許多更慘的事情，就算他曾接受過軍隊嚴格的訓練，還是抵抗不了這叫人難受的現實。

湯老爹流下了眼淚。顫抖的右手還高舉在半空中，有人對著他猛按喇叭，有人不耐煩地瞪他一眼，但沒有願意伸出援手。堅強而高傲的他，第一次如此傷心地哭泣，就在他生日的這一天。

【本文刊載於2006年9月8日青年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