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輕巧如風，濃厚如霧，以耐人尋味的姿態一再翻滾呈現。一九九五年我剛滿十七歲，高中學程的第三年，滿天喧鬧的民主爭論，以及對岸子彈炮火的威脅，都不能撼動在書桌前啃咬知識書本的莘莘學子。那是九月，距離聯考還大半年，中國悠悠五千年的歷史則早已來來回回被我征踏多遍。

沒有任何預警的，事情就那麼發生。或者應該說明的暗的裡總有許多徵兆，只不過自以為是的學子什麼也瞧不見，生活中除了書本就剩埋怨。那個九月的悶熱午後，母親從醫院打電話回來，說明父親已經癌症末期，要住院治療。母親要我自己煮食，要幫忙照顧妹妹，要持續地好好唸書，別被父親的病影響將要到來的大考。

母親聽起來很慌亂，前嘴不對後話，說好會回來，又說得在醫院看視父親；說妹妹也在醫院要我去接回，又說不，妹妹在家裡要好好照顧。妹妹就在我眼前，無憂無慮地看著電視。母親的慌亂感染了我，我擔心母親比擔心父親多。醫生來說要做檢查，母親匆忙掛上電話，掛上電話前說了要我不用擔心，父親一定可以恢復健康，父親一定會被治好。

母親那邊的聲音已經消失，我腦袋裡開始想像著醫院裡面的情形。父親穿著單件式綠色的病患專用服，躺在病床上讓醫生護士推著四處去做檢查，慌亂不知所措的母親跟在一旁，想要對父親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被堅強的父親一再制止。

「沒什麼的，你別再說了，根本沒什麼啊！」父親一定會這樣對母親說。

一臉嚴肅的主治醫生來了，要父親母親做好心理準備，這病沒那麼容易，這病，已經很危險。主治醫生是個胖壯禿頭看起來很有權威的中年男子，個性上非常保守，不喜歡對病患說過於樂觀又不切實際的安慰。母親忍住淚，忙不跌地請醫生多多幫忙。

「他還很年輕啊，一定醫得好的對不對？你要把他醫好啊醫生，你一定要把他醫好啊！」母親一定把這話一遍一遍地說著，說給醫生聽，也說給自己聽。

我繞著家裡地板上的紅線方格走，妹妹見我不對勁怕得上樓去了。我獨自一人繞著踱步，許久許久。情緒很不穩定，不過也說不上是悲傷，或者是擔心，比較正確的是，我在思考該用怎樣的態度面對這種事情才算得體。父親病重了這個事實被我排除在腦袋遙遠的地方，對我來說那只像個題目般的存在。

舞台搭設好，燈光聚集在我身上，題目來了：父親病重就醫。

我演著，繞著圈圈看似非常慌亂地走著，用沒有表情的表情訴說悲傷，用細細的喃喃自語表達不知所措。我喃喃念著：怎麼會這樣？怎麼這麼突然？父親啊，怎麼會這樣呢？繞著走著念著，然後精神抽離去看自己的表演。

沒有人在看，但我自己覺得應該要這樣做，應該要表現出這一切難以接受，應該要心疼父親的病重、心疼母親的慌亂，應該要參與在這件不幸的事情裡，應該要這樣，因為老天爺在看。那麼荒唐地，我想著的是孝心該怎麼表現，而不是想著孝心的真實意義。

那場獨角戲至今仍非常鮮明地在我腦海不停出現，實在是個恥辱。

我和父親不算親密，說得誠實一點的話，應該要說交集不多，算生疏。從小到大我的一切幾乎都是母親在照管，不過我實在是個乖巧又安靜的小孩，挨母親打的次數不算多，父親更是一次也沒打過我。

父親是不動手打孩子的，不過我卻非常懼怕他，他有他的威嚴，一個兇點的眼神就能把我馴服。我和父親日常對話很少，在國中之前幾乎沒有任何對話的記憶，父親是個無聲的父親，他在家裡似乎自己擁有一個世界，或者是說我和母親自己擁有一個世界，他不知是不想，還是不懂方法，總之我的世界他很少來探訪。成績和品行都在他的容許範圍內，那麼我就好像沒有什麼能引起他的注意的了。

我懼怕父親，從沒向他撒嬌過，記憶裡，甚至搜尋不到好好跟他談過天的情景，至少在高中之前，說我們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也不為過。

我記得父親送過我一支口琴，沒有什麼特別原因的一個禮物。父親從母親那裡聽來的，我說我想要個樂器。那時的年紀正期待自己可以與眾不同，有個樂器對於建立自我有很大的幫助，至少我當時是這樣認定的。

家裡的經濟狀況還算過得去，不過我並不敢太過期待，父母親一向都非常節儉，而樂器在那個年代實在太奢侈了。我對母親說了幾次，只是說著，不敢明著要求，母親唯唯諾諾，我看不太出來她有否聽出我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