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海明威說要離開巴黎才能描寫巴黎一樣，我也要離開你，你才可能具有文學性，變得完整，重新還原到昔日所見的你生澀且充滿想像的本質，那也許並非真相，但你因此能被閱讀，端坐於文字之間，成為一種形象，可以註解而不復變幻無常。我也終於能夠平心觀看我們一同居住過的城市，那些街道和潮黯的巷弄，雨季濡濕的風景和清晨淡墨、水潤的，被起霧落地窗框限的光和影。那城市重疊在我每日生活的區域之上，飄浮的記憶之城，是又不是，僅管實際上還是同一座城市，於我已此城非彼城，我已親見那繁華凋亡，城牆敗毀。

　　你也找不到我了，早不住在那頂樓加蓋的小屋，登記的住址不能及，到了樓下也無從按鈴召喚，且那巷弄門牌迂迴跳縱，怎麼九號下來不是十一號，A巷走著成了B巷，宛如迷宮一般，湫暗且油腥地纏綿曲折，而我所在之地無住址，柳暗花明，要明眼且有緣之人方得相見。你還寄信給我嗎？去年收到你那碩大的包裹，見包裹內歷歷你我曾共用之物，歲末凍寒天氣，窗上結了一層白潮的水霧蔽住所有風景，內外皆不能相互探看的隔絕之域，你的包裹是來自外面的唯一消息，召喚我失去的部份，而你又何等矯作，退回種種不過欲提醒你的存在，姿態踞傲其實包含著乞憐，愈去標誌遺忘愈是泥足深陷，不留你所在地址更是一種空幻的、蒼涼的手勢，欲召我起身追隨。

　　前幾天騎車經過中山北路，我最愛的一條街，特別歲暮，急景凋年之際，愈是張燈結綵愈顯一種衰颯的喜氣，是年近終了特別要繁華靡麗，挽住種種絕美的細節，那挽留的動作如此摻有淒涼況味，而彷彿透視多重的時間，像重覆曝光的影像一般堆疊又堆疊，充滿詭幻熾烈的氣息。一個時間，我們剛從戲院出來，靜默且漫不經心走著，你以為影片已表達你所欲說，而我以為懂得了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影片叫失樂園，單薄、乏味的劇情証實我心中猜疑，剝除背叛，我們也許不過是路人。螢幕上雪地透白不盡，乾淨無塵地綿延著，血肉之軀以死亡確立愛情終極美學，我們只是凡人，在電影重覆單一的自我辯解裡企圖得到寬囿。我們手牽著手，安靜地走過這個巷，那個巷，天色陰晦著彷彿要下雨了，又沒有，而那是在早晨抑或下午，我不記得了。灰濛、飽含水氣的天色模糊了所有時間，如我以前常作的夢，夢見落下傾盆大雨天色頓如暗夜一般，不止歇的大雨始終維持著這樣的佈景，在通往晨光的夢裡面。

　　另一個時間裡，我凝視著你。即將和你分離的我想起多少過往，一幕一幕瑣碎、無聊，回想起來卻都是令人屏息的畫面。當我凝視著你，看見你背後燦亮的，城市的霓紅一朵一朵開在無限延伸的黑闇裡。我凝視著你，聽見你說數到十誰都不要回頭，這情景如許煽情老舊，若自連續劇隨手摘下，當我回想不覺滑稽，而彼時我們何等投入，並由中得到悲愴的滿足，對於小說或是電影相似情節我們都太熟諳，以致於經歷的當時竟有似曾相識之感，也許是這樣的憧憬決定了我們，並非我們的愛情如許浪漫，而是在某些神似的時刻，我們半推半就地墜落且虛虛實實起來。我們不過是所閱讀、所記憶的諸多愛情模式的再現，怎麼走都了無新意，是以即或我們並未偏歷人間，也知道凋零的時刻已來到。那是夜晚的中山北路，好奇怪分手不過是一剎那，在那之前或之後卻包含了一個包羅無限，綿長相繼的時間和空間，就為了那決裂的一刻我們背負如許之多，帶著回憶縷縷在時間的迷宮裡不斷繞行，這裡和那裡，這樣的和那樣的我們。

　　在那之後好幾日，我仍時時回到那場景，從乍分離的昏睡狀態中惟一清明眼亮的一刻，瘋狂般，如嗅聞熟悉氣息重覆折返兩方，想像裡撫觸著每一路線，瘋狂、不能遏止自己轉身眺望，若觀賞一次淒美至極的告別演出。我耽戀我沈墜的姿態，反覆觀看我自己或是我們，我是樂於殉道的，且你的優柔寡斷亦成全了我，決定終止這一切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英雄，種種隱含的傷心和恐懼，都在我道別的手勢裡變成一種歡呼。

　　所以你的包裹想召喚什麼？久遠以前，一個傷心的詩人向天地四方召喚一個死去帝王的魂魄，同時亦召喚一如幻影般的，記憶中的帝國，是如此詭奇魔魅的儀式。而你的信，你的信不正是這樣繁複且迂曲的儀式，試圖召回那散去、四分五裂愛情的魂魄，只是你所乞求的並非我而是被愛的自己，你召你自己的魂。你要逆溯時光之河重返所耽戀，電光石火、教人意奪神駭的一瞬間，然那是你而非我所見，若你要碰觸記憶此一模稜且具有魔性的辭彙，那我們終究在迷宮裡走失且不得相會。

　　所以第三個時間，也許正是昨天，我那樣騎車從忠孝東路轉入中山北路種種畫面突然紛至沓來，以往坐你背後片片斷斷的風景，盡在昨日一無遮攔，發著時間的光流過我身邊。我也會騎車了，並擁有一輛紅色的三陽，是從開始騎車之後才發現台北有那麼多巷弄和街道好看，偶爾走過你我曾行經之路不免有一點滄桑之感，卻正是這種感覺使我眼中台北可親。紅燈我停在一輛白色CAMRY和熙攘的街道之間，那幾分鍾我看著男女形形色色，幻想當初為何是和你而非其他人，為什麼不會是那個穿著黑色風衣，NIKE球鞋、穿著遍處可見HandTen橘紅T恤、穿著同中求異的條紋襯衫，即使天天不同亦難辨別、穿著白襪黑襪露出一雙好看的小腿的男生們，愛情是有如此多的可能性，只是當時根本無法想像如何和除你之外的人在一起。因為太想擁有一場戀愛寧願容忍你背叛，閉上眼睛祈求無風無雨走到終點，黑暗裡聽見的呼吸並不是你，我與我的想像同行，自以為傷心地穿過種種寂寞和荒涼地帶。我的姿態是卑微的，卻是極端的卑微更有一種力量汲取你的悲憫，那是在你確信被愛之後所不吝於散發、混雜著陶醉與痛惜，你是迷戀上了我也許是淒涼的表情，我那受苦的身影。

　　你漸漸與我同樣迷戀飛機起飛的弧線，幻想它穿過且撫觸那深湛的藍色與潮濕的雲朵，那是在松山機場我們初次約會，然而飛翔的並非我們，日後我時時覺得身軀沈重，那樣強大、無可止地在複雜交錯的慾望裡下陷，包括佔有與爭奪，這本身就是太大的迷宮，我瘋狂地繞行著，逐漸失去耽於你的真正理由，愛情那樣不透明，發著潮霧、稀薄的光，如同黑夜將盡抑即臨到那般濕潤不能清醒的色彩。甚至我延遲了回家探視我那生病的母親，憂鬱症的母親數月不吃不喝，膝蓋\因缺乏某種營養素泛著焦灼的黑褐色，只為佔據你的時間，而母親仍為她幻想的，不知名的罪執意洗滌她自己。我們不斷地說話，說些什麼大半都不記得了，瑣碎而無聊，有時想想愛情真是一種驚人的浪費。

　　在那時候我心裡有兩個你：在場與不在場的你。與你離別時我最思念你，相隔愈長久其思念益發焦人心神，記憶中的你無處不好，即使不好也是一種淒楚的美感，乃愛情必要之惡。及至相見種種不過細碎且煩人，怎麼你和我思念的不是同一人，我凝視著由你而生的幻覺，那夢中之人，是你亦非你，我的愛情是如此漂浮在真實之上發光的，美麗的晶體，若見真實即成骷髏廢墟，血肉乾涸的我們相擁而坐，色即是空。你看過電影巴黎德州嗎？孤獨的中年男人不斷向兒子訴說著死去父母親的故事，那建構在美國之上的虛幻巴黎，荒瘠土地裡的春光魔法之都，他對她有一個想法，他看她時只看見那個想法，而看不見她。他說著一個與自己的想法談戀愛的故事。而我們不也是這樣嗎？甚至我懷疑所有的戀愛皆如此，我們先有所預設才投入其間，於是每一段經歷都極其相似。在你之後我與另一個男孩生活了三年，他整潔、端謹，道德感強烈，和你並不相同，然而現在我時有恍惚，以為你又回到我身邊，我花了三年複製了另一個。

　　很長一段時間，我並不只是我，成天就想像你和那女孩在什麼地方，快樂地說著這樣和那樣的話，想像女孩走在開有山櫻花的人行道上，想像女孩身上有你的氣味，想像女孩把窗簾拉上，房間裡透著清涼的，昏睡的光。我和女孩一同呼吸，無法控制地猜測女孩正在做些什麼，像我的另一個影子。

　　我還每天澆著你送我的小盆開運竹，縛在上頭的蝴蝶結已經有些稀爛了，常常想著該拿掉卻總是忘記，我開始記不得很多以前的事，模糊時間序列，有時連那盆栽的來歷都想不起。有時把它拿到窗檯上去曬太陽，也在陽台上流連一會，多半是黃昏了，陽光有些疲軟，聊勝於無，盆栽就浴在那溫柔的光澤裡。不一定會想到你，偶爾有點悵惘的意思，那麼短暫的瞬間。其實我還見過你一次，分手後一年，在台大地下道見你背著藍色帆布包，低著頭從那行乞的老人前走過去，我們不過一公尺的距離，這樣擦身而過，撩撥了四周的空氣，一點點回憶的風。就在那一刻我們又回到路人的關係，如初次見面，我回過頭去看你，頭一偏，以為你要轉過來了，卻沒有。那樣真空的、不流動的數秒鐘，像電影慢動作畫面，模糊且凝結瞬間的重逢，緩慢掉落的錢幣，被剝奪聲音的外國歌手，臉上沾滿肉瘤的乞者檢視腳邊小盤，一格又一格以及，如在水中前行的人群及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