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道上的燈是熄滅的, 我沒有欲望打開它, 側身在一排足足高我兩倍的鋁鐵合成書架旁, 貪婪地吸取著老舊的書散發出的沉穩且渾濁的發霉味道.


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一種形式的交媾可以如此令人神魂顛倒.


右上方的莎士比亞正睥睨著我, 他或許正在思量怎樣的十四行詩句可以描摩這東方小姑娘因激情幾盡散失心神的姿態;　阿嘉莎克莉斯蒂以她聰慧的眼神, 從這東方女子得到了圖書館內謀殺的小說靈感. 而這名東方小女子, 則日復一日地沐浴在這眾多漂亮精神沉默地注目之下, 心靈上達到一種無人可知的高峰.


哦, 其實我並不在乎高度的. 高度並不是令人特別關心的狀態或條件, 我心嚮往之的是一種無人之境, 一種人類心靈最空曠無人到達之處, 我不甚清楚自己在何時養成這樣的一種嗜好, 但我知道等我一發覺時, 我便無可就藥地迷戀上.


你也可以迷戀一個人到心神俱喪的地步.


但你迷戀的那個人有可能回身便捅你一刀. 他的心靈也不見得如何的美麗及值得探索. 你可以在被捅一刀後仍癡狂於你迷戀的對象, 你也可以在受傷之後甩頭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我屬於後者.


多年以來我已不再熱衷於人體上的結合, 泰半的時候在這方面我是非常疲累的. 我寧願處於全然的被動(如果對方有高超的技巧)或全然的主動(如果我還有一點這方面的靈感的話), 也不奢望兩者會同時達到眾星拱月, 煙火齊放的盛況. 我非常懼怕的是, 當自己耗盡體力, 卻發現結果是寧願獨自一人面對激情後的空間時, 那無邊無盡的沮喪及孤寂的感覺. 就好像你獨自一人囚在八大行星外的冥王星, 那樣的寒冷, 黑暗, 卻只能遠遠地望著水藍色的地球.


於是, 我不再熱衷於找個愛人, 性伴侶, 心靈伙伴, 任何你稱為另一半的形式.


當湯姆漢克在（電子情書）中以電子郵件認真地替梅葛萊恩解決問題時, 你心裡一邊羨慕著這樣的浪漫, 一邊嘲笑地想著哪有人這麼認真地寫電子郵件. 你曾趕上這種新潮的聊天方式, 但你遇到的人並不想一字一句的了解你, 他只想一行字便要到你的電話號碼, 三行字便爬上你的床. 而你對這樣的念頭感到不屑和骯髒, 你或許年齡如虎如豺狼, 但激情也要找對對象. 不是任何東西都可以速食與外賣.


星期天下午你咀嚼著麥香堡, 緩慢的咬囓運動中你發現快速的東西其實不怎麼美味. 為什麼人人趨之若鶩呢?　人類的想像力竟已貧乏至此, 你掉一滴眼淚以為其悼唁.


你翻開桑塔格的（火山情人）, 那五百多頁的敘述沒有半頁的圖片. 面對這名學術巨擘的小說你相當害怕下場會如同史匹柏或湯姆克魯斯的電影一般, 盛名之累令你無法下嚥. 你或許終其一身都不會碰上奇蹟, 但奇特的小小遭遇此生倒是見過不少. 於是, 桑塔格令你驚奇地睜大了雙眼, 令你安靜地在床上迎接兩個晨曦, 令你毫無抱怨地吃下7-11的冷凍便當.


是什麼讓你躁動的心, 可以同時處於顛癡的狂喜狀態與深沉的靜默之中?


從很小的時候, 我便為那一筆一劃而癡迷, 彷彿它是一種外星密碼般. 縱使是完全不解其義的外國文字, 也可以在我的心頭上撩起一絲絲的漣漪. 我不明白這是不是來自於遺傳, 因為我過世的父親也有著同樣的癡迷, 他堆積如山的書攻陷床頭, 令中年的母親抱怨不已. 每每父親信手抽出一本書, 便可以講古講上個把鐘頭. 幼小的我看他翻書的神態, 彷若來往於街坊鄰居般輕鬆. 父親的書大部份都很舊很舊了, 有著如同圖書館的藏書一般的氣味. 我還記得有一些看起來像是古本書, 沒有標點符號的那一種, 這些書在父親身後都不見了, 但我不願再問起它們的下落.


我從年紀很小的時候也開始建立起自己的藏書, 買書買到接近瘋狂的地步. 但我卻很少購買繪本或有大量圖片的書籍. 年少的我特別為這些藏書訂製櫃子, 每晚睡前必定像總統閱兵般心滿意足的瀏覽每一本書的身影. 我在某些時刻是很滿足的, 因為可以跨過時空的限制與這些美麗既深沉的靈魂交談. 而在與他們對話過後, 更讓我對人類心靈無人企及之境深深著迷, 就如顧爾德著迷於北方一般.


我繼續走向心靈的無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