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21 02:42:59酷月

看戲劄記〜〜在一家按摩院樓上

《純色》
時 間:8月1、2、3、8、9、10日
地 點:新寶島小劇場
導 演:柳春春阿忠
演 員:廖燦誠、葉素伶、阮文萍



從沒來過這劇場。走上二樓,恍如走進電影《黑暗之光》的場景中—外省少年范植偉毫無預備地掉進本省女孩李康宜的異社會的初場景--只是光打得比較平,兼聞到陣陣藥水味--電影中不提供嗅覺的。我邊胡亂想著邊發現自己已迷失方向,立刻有人粗聲阻道:「有什麼事嗎?」我才醒來,囁囁地說:「看戲。」

然後走上三樓。脫鞋,入座。

劇場很小,每個位置都可以聽到演員的呼吸。我坐得如此接近,以致於,看見演員移動時肌肉的牽動—和我的行走一樣;以致於,看見演員膝蓋上的小小斑痂;以致於,當女孩彎下腰時逐步地我目賭底褲的暴露。

女孩極緩極緩張開大口,無聲地,凝固成一張面具。我坐得如此接近,以致於,看見她補填過的臼齒。

走出一個表情比奈良美智筆下更苦怨的女孩。把一顆白煮蛋,塞進嘴巴裡,不吞入,然後被噎死。第二種可能,小心翼翼趁四下無人時速速吃下。第三種可能,乖乖交給上帝。第四種可能,送給別人,再搶回來,享受攫奪的樂趣。第五種可能,發現其實還有很多很多,所以先藏起來。第六種可能,發現其實有很多很多,所以一口氣全吃掉。第七種可能,用嘴互餵,你一半,我一半。第八種可能……。

第六種可能讓我們看見滿嘴、滿場飛濺的蛋屑,第七種可能讓我看到牽銜的口水絲。

我想避免卻無法不浮起一些記憶殘片:當導演還是演員時,那時劇場對社會尚具尖銳的批判力,劇場需要殘障的象徵時,他的外形,簡單直接就穿上了這象徵,無須「扮演」,便傳達出比許多業餘水準的扮演更強烈的力量。

雖然經過第三者的詮釋和觀看。

我們每個人都有殘缺和瑕疵。但大多時候我們都可以視而不見,我們習慣隱藏,有時隱藏得那麼好以致於我們自己都騙過。而如果,如果我們的殘缺就在皮膚表面這麼淺顯的地方;如果我的殘缺誰都能一眼識別出來,如果我的殘憾橫在我眼前時時刻刻提醒它的存在,我看待生命或世界的方式還會一樣嗎?我如何定義我的美與不美?我會怎麼樣帶著刺灼的眼睛,看待完整或圓滿這件事?

我不知道。會比一般人更擁有對不美的坦然和誠實和勇氣和接納嗎?會更愛或不愛照鏡子?折射出什麼樣的自我鏡象?我從未認真想過。

緊抿著嘴,有個不善溝通的靈魂埋在裡面,堅持動作者、聲張著、吶喊著,而不太溝通。台詞中幾乎沒有對話,總是以類似宣告,類似朗誦,冷靜而文言的旁白式語言,陳述每個「我」的心聲。

我閉上眼睛,想像黑暗中我會感覺到什麼舞台形狀?一半是無聲而柔軟,一半是有聲的木製。一方是長河,一方是河岸。有聲的一半因為階高再分一半,無聲的那一半經常有個演員躺在其上,因而無需橫渡。

拿出折杖,敲擊在對方身上:左肩、右肩、頭……(是辨識、確認,或試圖溝通?我看不出來)。

這齣戲並不打算告訴什麼我美麗無暇的東西。照說應該和平寧靜,如同面對我們日常充滿瑕疵的現實一樣,完美無暇才叫我們不安。然而,並不是。孿生女孩著一身雪白洋裝、草莓紐扣,可我們不會認為她們天真無邪;上帝的守門人穿印花海灘褲汲拖鞋,他肉眼看不見,但我們覺得他什麼都看見。什麼顯得不太對勁,不安於焉滋生。

同時,這齣戲也頗有令我疑議之處:所謂意象劇場,若一意完成視覺畫面,由音樂主導時間推進時,跟殘象在膠捲上釋放的默片本質上有何不同?又日常動作與儀式性動作並陳時,如何才能達到和諧合奏?燈光,也令我迷惑,因為它彷彿是舞台上第四個角色,有它自己的節奏和意志。

走下按摩院樓梯時,我們心情不太快樂也不太痛快,不知不覺就默默無話著。盲目的地方繼續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