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22 11:55:46酷月

夢中的卡夫卡

我夢見卡夫卡。這都怪我前一天晚上讀了一本叫《海邊的卡夫卡》的小說,入睡前我讀到一句奇怪的話,演譯引申自葉慈的一首詩----In dreams begin the responsibility----我們的責任從想像力中開始。反過來說,沒有想像力的地方或許也不會產生責任。

我枕著這句怪話睡著。然後夢見了卡夫卡。

就是那個寫過《城堡》、《審判》、《變形記》的卡夫卡,總是以一個沒什麼個性的男人為主角,跟一個莫名其妙而異常巨大的行刑機器(大到無論如何我們都只能看到其中一部分)在困鬥。由於沒有愛情、沒有音樂、沒有美食、沒有幽默,沒有性愛場面,我一直沒真正從頭讀到尾。

我在圖書館走廊上遇見卡夫卡先生。我問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請問借書表格在哪裡索取?」或「你覺得這間圖書館好不好?」之類的話,卡夫卡很有禮貌地回答我:「這件事其實是由村上先生負責的。」

一瞬間我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好熟悉,甚至連音調都熟悉得不得了,意思是:不關我的事。我看著卡夫卡的背影,立即了解到這句話對他來說有多麼慣常,就像他穿鞋子之前必先穿襪子一般嫻熟。他飄身離去的姿態那麼優雅,甚至還有餘裕注意微笑的角度。

當他回答:「對不起,這是村上先生負責的喔。」時,他便徹底切斷想像力的去路,一點一滴都不滲透出境。卡夫卡先生也了解:「我們的責任從想像力中開始」這句話,所以他關閉他的想像力,這樣他就沒有責任。

他彷彿在傾訴一種最低限度的存在哲學:在這紛亂的人世裡,我只負責那小小一塊區域,就一小小塊區域而已喔!社會劃給我的,所以我也會忠實駐守,勤謹耕耘。

但事實上,總是還是有人會來踹他的地盤,嫌他下跪的角度不夠低,嫌他學不會在必要時成為誰的耳目心腹,嫌他缺乏一種俗世之人皆有的「愛」……;人們並不會因他影響有限而輕易饒過,因為在人心一個微妙的角落裡,躺在地上的一粒沙往往大過整個揮不去空氣污染。

卡夫卡先生不想了解空氣污染的問題。他只是以最拘謹的姿態,守在他的小小耕地之旁,只打算犁平那十平方公分左右的文字之田。

但他畢竟是卡夫卡,即使長久以來眼睛只盯住一個小小地方--一開始誰都允許,並不妨礙任何人的地方—不多久卡夫卡也會從這小小的地方開始,察覺正以奇怪的方式加以組合的世界,像一個精神分裂或智力破碎的人所做的拙劣作品,彷彿狗為什麼要努力學貓叫?樹為什麼要種在馬背上?路為什麼應該在車子上面跑?般荒謬的組合,卡夫卡先生不以為然地緘默著,他回去犁他的田。

事情還沒過去。接著會有人要求他加入把樹種活在馬背上,或想辦法把路推上車頂。他冷漠地看著,不對的方向再怎麼努力也不會到達正確的地點,就像從新竹往北到不了高雄一樣,可是判斷正不正確不是他的事,接受命令卻是他的事。於是他勉強答應打打馬蹄子,把路面掃掃乾淨,做這麼無足輕重的部分。卡夫卡先生總是一再把自己的責任區縮小,以負最少的責任,犯最輕的荒謬。

至少我的馬蹄鐵是打得銀亮的,至少我掃過的路面總是整潔--卡夫卡先生這樣自我安慰,然後鞠躬告退。但是人們已經無法不猜測他鞠躬底下其實藏有懷疑,在這種地方人們的想像力總勢異常發達。

因為大家都這麼拼命地相信狗必須學貓叫,樹應該走在馬背上,路應該跑在車子上,所以卡夫卡的懷疑便非常令人難受。即使他並沒公開說過什麼,但是他的腳指頭勾起來的角度,也像毒針一樣螫痛抱懷強大偏見的心。

夢中的卡夫卡,因為想像力的緣故,離開了不准懷疑的組織。接下去怎麼辦?卡夫卡開始做一個夢,是的,即使我們夢中的人也在做夢,他夢見一個奇怪的使者,披著商品標籤的外皮,像米老鼠—上帝知道二十一世界人類都寧可相信商品的—使者告訴他:「卡夫卡先生,你反正無法隱瞞你的想像力,所以從今開始,你要從事跟從前恰好相反的工作,你要充分發揮你的想像力,釋放你那原本被關閉、被禁止、或因害怕而隱藏起來的想像力,以後人們只會期待你的想像力高高飆揚、遠遠拋離、超越人們所有的『以為』。你的想像力到哪裡,你的責任就到哪裡。」

「你是說,我不像一般人從事貢獻社會的工作,只要拼命發揮想像力就行了嗎?」卡夫卡先生問。

「你說的貢獻社會是什麼意思?」

「就是生產一些有人在用的東西啦,或找點事讓別人有事可做,然後每年繳點稅。因而工會、銀行或社會保險名冊上都會有我的名字,當然,最後訃聞上也有,為了我的社會貢獻而擁有等比數量的花籃。」

「哈哈,你所說的社會貢獻只是一種迷思啦!」

「迷思?」

「對啊,就像總統大選你要投藍黨或綠黨一票一樣,都是迷思。頭殼是為了保護頭腦,頭皮是為了包裹頭殼,頭髮是為了覆蓋頭皮,頭皮屑又從頭皮分泌出來,你講的那種東西只是類似頭皮屑那樣的東西。」

「頭皮屑?你是說這些、那些,跟我的想像力比都只是頭皮屑?」

「是的。」

「可是,想像這種事情,不是自己自己默默想像就可以了嗎?跟任何人都沒有相干啊。」卡夫卡說

「不,」米老鼠說,「卡夫卡先生,你在想像什麼,在這世界上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可是想像力這種東西,甚至連跟別人提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甚至壓不倒一稈蘆葦…….。」卡夫卡先生嚅囁得彷彿私下在咀嚼自己的舌頭。

米老鼠扼要地打斷他:「總之,卡夫卡先生,你要讓你的想像變得對世界非常重要喔。」聽見這句話,卡夫卡的夢和現實的邊境開始變得很薄很模糊,像衛生紙沾浸了水,變得透明,然後沒有。

醒來以後,我在枕著的書裡又看到:「我在想像什麼,在這世界上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事。」這話裡有一種幸福酣癡,酣癡是作夢者的專利。我無法辨明是卡夫卡走進我的夢裡?或者我才是卡夫卡先生的夢的一部分?或許我在某一個人扭曲的夢境中像魚甩尾巴般地活著,只要他夢醒了登載我的那班飛機就會墜毀。他夢見我掙扎著從夢中醒來並相信自己服膺著自由意志。

不知道我說的是醒話夢話?如果你路過我的夢境,也請不要叫醒我,不要問我什麼,我會學著夢中卡夫卡先生的口吻:「這件事其實是由村上先生負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