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21 16:48:41酷月

[小書籤]海邊的卡夫卡

用任何譬喻在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都不可能恰當,因為小說本身的隱喻已經太多太多了。但我忍不住還是要舉知名的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Oedipus),因為解Sphinx之謎而步上弒父娶母的命運之路,解謎反創造出人生更大的謎境。本書中的伊底帕斯,變成東京一個15歲生日當天離家出走的少年田村卡夫卡。離家出走的少年和尋找失蹤小貓的弱智老人中田先生,像《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兩個世界交錯席捲,把讀者捲入一場不可自拔的解謎漩渦。

村上世界獨特的符號,重新嵌入這部長篇小說裡。像《發條鳥年代記》中對暴力和殘酷本質的描寫,像《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兩個世界的交錯並互為象徵,夢境與現實互相侵蝕,像《挪威的森林》青春初萌的性慾,甚至像直子一般謎樣停留於初戀的女性,像《聽風的歌》或《舞舞舞》中能說人話的動物、或動物化的人(老鼠和羊男變成烏鴉少年、貓咪咪小姐、貓川村先生),以及大量的音樂、食品、書籍型錄,信手拈來的比喻,寂靜的圖書館、變淡的影子……等等,都能讓因村上近年題材和文類拓寬而離心渙散的舊村上迷,立刻聞到一股親切撲鼻的氣味。

有了親切可辨的村上元素後,這部小說到底傾訴什麼新的不同?同樣素材料、相似的技法,重組出更複雜精巧的組合。一個少年離家出走的謎通向更深的謎團,謎團和謎團之間又攪揉糾纏,你變得比伊底帕斯更強烈地想要,解開謎團,你於是陷入解謎的漩渦。

看這本書時,我不由得懷疑村上的閱讀,也屬於老實型(說難聽一點就是傻)的讀者。聰明的讀者讀書,很快梳攏全書七筋八脈,抓握大要、起承轉合,一目了然全書主旨、用意,最後接收結論。而老實的讀者呢,是一個字一個句子地看進去,全部化成聲音撃進心底,像水滴落石面啪搭一聲擊出反響。村上也是老實型讀者嗎?所以他才如此擅寫這種讓讀者老老實實一字一句,敲進心底,烙進腦海的小說。

也許你會質疑問村上不再自我挑戰了嗎,而將過去用過的象徵總匯於這本最新長篇?村上先知般地也在書中回答你:「這個世界上,不無聊的東西人們馬上就會膩,不會膩的東西大體是無聊的東西。」不論什麼東西,村上總找得到彷彿它們失落的另一半般,對應的比喻。鏡象般的世界,人物都活在雙重對照裡:夢與醒,死和生,過去和現在,肉體和心靈,實體和隱喻,正常和瘋狂,一腳踩在充滿現實細節的外在世界,一腳徘徊自己內心誠實反映的內在風景。

這本小說當然不會討好所有的讀者,如型錄般,巨細靡遺的物質描繪,特別只要買得到的,都會告訴你是哪一牌哪一味,並附上作者借小說人物發表的評鑑--搞「置入性行銷」嘛、搞「個人崇拜」嘛,我可以想見反對者的撇嘴不屑。不過有人就喜歡這套,愛好解謎的人怎會多嫌收集線索或象徵呢?

讀村上春樹小說很大樂趣,在於書中疏離透明的現象總能反射回我們的現實世界,讀者彷彿能從書中找到自己實際人生的對應比喻。村上以圖書館喻人生:人的一生為建立自己獨一無二的資料庫與分類索引,呼之欲出是小說家自己,藉著一本本虛構完整建立自己人生的隱喻世界,像永不白頭的追尋少年般殷熱。

殷熱得如此確切,倒像是村上新小說中最不「村上」的部分。《挪威的森林》直子語焉不詳地自殺了,《海邊的卡夫卡》佐伯小姐雖也燒毀日記,卻十分明確地完成心願走進死的世界,並交代書中主角卡夫卡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