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9-10 21:29:26酷月
採訪後記〜〜十年與一百年
跟一群電視工作人員去訪問客家歌手,他現住在竹塹地區一個環山面湖的客家莊。在台北聽說一位隱居鄉間的藝術家時,腦子浮現的是個小小的點,彷彿一枚漂蕩出繁華之外,游離、孤獨、而緊縮的種籽。但當我來到他家門口,乍然面對斑斕繁美、花木扶疏的大院,以及觸目一隻親手製作可容十人的木船時,我感覺我面對的是寬闊,是大,是天然,而台北只是遠遠的、小小的、黑黑吵吵的一個點兒!
節目框架是製作人訂的,我們只是循遊戲規則走位的工作者,連受訪對象都是。但是歌手有他自訂規則的方式:「叫滔哥,不准叫老師!」,那一剎那,我發現有了反方向而來的遊戲規則。
我是學戲劇的,年輕時以為戲劇跟人生不同的是,戲劇有較多繽紛尖銳的衝突,我們在劇本上加油添醋,把衝突搬上舞台,以為人生比較平靜。其實只是我年輕的心看不穿人生表象,看不出微笑背後的壓抑,看不懂無事發生背後的騷亂不安。
如今我覺得人生處處衝突,常常令我心驚動魄。人與人各自心靈的距離很遠,立場又很難得相同,總是需要大量的妥協、大量的說服、大量的體恤,或大量的隱忍,才得以維持人與人之間表面的最基本的和諧。
我們覺得無關緊要的小節,說不定在別人看來是天大的污點。我們覺得為人立身的根本,別人聳聳肩,放過。
製作人謙和又客氣。可是我不喜歡他問話的方式,歌手也不喜歡,所以回答盪得遠遠的,回不來,製作人再重新對焦一次,話與話之間輕易就擦手而過。
一轉身製作人就垮下臉:這樣子我們回去怎麼剪?不用、不用,不要用了。可是我們從傍晚拍到天黑,所有人都從站著變成坐著,陪我們一起來的文史工作者,從早上六點半走古道,已經十三個小時沒休息了。
我心裡說:其實可以不必這樣的。可是我臉上微笑,我們知道誰有言論的詮釋權力。我想要比握有權力者裝得更謙卑,雖然我總是做不到。
歌手說,從前他也是學電影的,陰錯陽差,和我們走上人生不同方向。飯桌上,我仗著自己知道點客家四句聯的典故,說了好多,我一說話,滔哥就閉嘴。我覺得羞愧,已經來不及了:我會知道得比人家多嗎?我只是懂得說。
歌手今天的訪問用或不用,其實並不重要。一百年後,留下來的不是他說過什麼,而是他的音樂。製作人擺佈節目、擺佈工作人員的行程、擺佈所有人的功過價值,又有什麼要緊?十年後沒有人想聽說這一段。
闌珊夜色中,我們駛回台北,駛回那個讓製作人、讓媒體、讓名嘴,權力無限膨漲的城市去。我突然覺得所謂「隱居」並不是個正確字眼,那只是站在會議桌或螢光幕的角度去界定的存在。誰知道在將來歷史的銀幕上顯影的,會不會是那個「隱居」的創作人,而我們才是躲在晦暗角落的「隱身者」?
歌手的位置,必須要以百年為座標,那樣的時間高度方可丈測。媒體人的位置,不出十年就可以看盡。我想歌手當年一念之差,抉擇的不僅是行業而已,還有人生的大和小,顯和隱,長和短,就像十年和一百年的交會,輕易就錯手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