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4 14:50:44酷月

光腳丫在柏油路上

我不是個尊重「規矩」的人,尤其在不知道的內在理由時。人家說導演不該自己站前台,我由於不明瞭緣故,就端著紙箱子去當門神,甚至考慮放個樂捐箱,幾人通過幾人投錢都逃不過我眼睛。

叫進來看戲的人都要脫鞋,我站在穿鞋和脫鞋的交界處,尷尬,索性赤光著腳從玄關踱步到柏油路上。這個叫做幾幾幾巷的藝術節,咱真格做到腳踏實地,連巷子柏油路的溫度和硬度都不放過,下午兩點鐘的蒸發度以腳底皮膚探之。

朋友說要帶個神秘嘉賓來,其實早有料之,但還是擺\\\出配得上神秘嘉賓的燦爛笑容,也不是裝,誰來都開心嘛!但真格意料之外的「神秘嘉賓」也因此而來,我這個意料之中的嘉賓冷不防大叫—嗨!同學某!怎麼你也來?當場就開起臨時同學會。

但是同學某的笑容裡帶點疲倦和詭譎:「酷月,你今最後一天了嗎?」

「廢話!你記得今天禮拜幾吧?」有哪齣戲演到禮拜一或二?

同學某笑得尷尬,兩隻眼睛直勾勾盯我看,問我她臉上有沒有生風霜?像在逼我攬鏡自照一樣,我搖搖頭,說曬黑了而已,什麼星霜都沒瞧見。她離開劇場多年,我幾乎忘記她曾是我一心以為與之同闖劇場路的不二人選。

那時我們剛出校門,正熱切期盼自己的作品出土,聊得天高地闊,聊得欲罷不能,聊到惺惺相惜,聊到引為知己。一編一導正好分工,在對方的夢裡看見自己的夢影,多少說夢就在癡癡長日消耗;而我這位知已,總能在計畫將要進入執行的階段就叫人措手不及地喊卡,理由不外她最近身體不適、身心透支,想改換翻譯劇本不要原創,還有跟製作人不歡桌子一拍說寫的本子不算數了等等。最後她說她死心,退出劇場界。

她不知道隨手打落夭折的也是我的夢想,還撒嬌希望我好好安慰她「受創的心靈」。我只說她一句:「至少你該找我商量。」她就氣得七竅生煙,這是我第一次沒把她的夢想、她的情緒、她的媽的狗屁理由當做寶,哄著讓著,我他媽的「不夠朋友」。她行事挺離奇,至少挑戰我對朋友的想像,一兩年後她劈腿有新歡,就把我的電話號碼給她前男友,叫他找我補位。反正她的人生天命是愛和夢和佛緣,我的天命就是當她墊背為她犧牲。

經歷這種全套友情,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真正的朋友。每結交一個新朋友,就有一種頂好被背叛被棄賤的風險感。人生海海,今天志同道合,明天折你手骨?只要有相信就有背叛,這就是人性,人性不變的真理是變。信任是認定有種恆常的感情或道理存在,信任其實是違背人性的。

可是人心又很奇怪,不付出信任同時也就很難生出親切或摯愛。我學不會不真心相信而全心投入,學不會只擄獲別人的而不付出自己,學不會設防別人卻又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和防範或討厭的人共事怎能盡心盡力?

我想我是一個貪心的人,仍然覺得我會遇見,一種奢豪大度的真情,明心見性的人格,所以一再冒險,一再相信,一再去愛。

同學某欲走要留的,琢磨挨蹭,再怎麼優雅高明的說辭都無法挽救這困窘的事實:她真的忘掉了,或者一開始收到邀請函時就沒打算理睬,所以在這個抽不出空檔的星期天下午,她穿越有家迷你小劇場的柏油路窄巷,正好是我的場子,正好被我們眼尖的同學逮到,果不出其然地寒喧道舊,只是,只是該說的不是歡迎恭喜而是再見。

「我…我今天不能進去看…我還有別的事…。」

她的臉和心都在發燙,像這條曝曬在陽光下的柏油路,赤坦坦地攤直了,烏黝黝的,毫無遮蔭,而我剛好又光著腳丫子。

「原來你真的是路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