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23 16:05:09酷月

東港清晨

照片是去年春季某一個清晨。我到台灣南端的漁港住一個月,為了要寫一個海港的故事。

傳統台灣人的好,是好在說不出口的地方,接受的人也往往「感心」得無法說出口。我和東港阿伯非親非故,就是去喝朋友妹妹的喜酒去過一次,黑鮪魚季時隨觀光潮湊熱鬧一次,有天厚顏提出寄住的要求,東港阿伯二話不說把他們家最好的房間讓給我,每天給餐桌上提供一整盤生鮪魚(並非漁港人就愛吃魚,他們家有一半人不吃生魚片),客廳茶几上永遠有洗好切好的水果,絶不讓你有時間肚子空著、口渴嘴乾。絶不忍心讓客人空手而回,知道我想認識船長蒐集資料就替我排通告般一三五二四六帶我出去四處「見人」。穿著雨鞋到拍賣魚市去,阿伯不在的時候幾乎沒人理我,二趟三趟之後人家感覺得眼熟或感覺到「誠意」開始自動攀談…。

台灣人大都疼囝,自己艱苦沒關係就是要下一代更好。台灣人的疼囝,有時卻反映在對媳婦的「排外」,採訪過幾位外籍新娘,發現她們的問題往往穿越水土不服直接變成十足台灣味的婆媳故事。

我喜歡腳踏車就可以走遍的小鎮。選擇這個小鎮,因為相對於討海人,我是徹底的「山頂人」,我想知道面對海洋的眼光、氣味,和人生是什麼。

我不能跟上船作業,只好一味纏著船長伯伯們講古。他們都很能實做卻不擅言詞。一位因癌症退休的船長,遠住在騎摩托車才到得了的透天厝,改曬油魚子。他非常會說故事。

他不會只回答我一個魚鉤一條索的名字,我彷彿看見一個小學還沒畢業興沖沖跟父親去釣魚的男孩,不管吃不吃得完想把捕獲的魚全帶回家,卻被父親嚴厲拍落海:「等不及想吃這行飯啊!」,還有他自己的兒子都不繼承衣缽,全往「山頂」發展,「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他淡淡地說:「我的命運不是自己能選擇。」

他除了是一個很出色的船長,不抽煙、不好酒,愛游泳運動和釣魚,這樣健康的一個人,不知道爲什麼肺癌卻找上他。他從第一次見面就指著他的腦袋說,現在藥已經影響了他的腦神經,他現在跟我說的話明天可能會忘個精光,有什麼重複的地方還請我包涵…..。

但是企劃案沒有過,劇本的撰寫便延宕下來,中間我還出國幾個月。今天春節我再去東港拜訪阿伯,聽說這位船長已經過世了。出國前我曾打電話到他家問問題,那時他剛住進醫院,我說過一禮拜再打,約莫就是當時,後來他沒再回家。

再去他的家,親眼看見他描述中的兩個兒子,印象裡還是剛上小學遵守諾年自動抱寢被回自己房間睡覺的孩子,實際上已經已經是唸研究所的大男生了。全家福的照片還是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晚飯依然很晚吃,那個錢幣貼在馬雕像上「馬上發財」的笑話還在。吳媽媽依然身形苗條輕盈。只少了男主角。

直到告別時都無法跟吳媽媽說起一句關於吳伯伯的話。我還不能完全接受,一個靈魂遠颺,而世界還如常運轉這樣的事情,但事實就是這樣。懷念似乎無助於眼前人,以及將要繼續完成的人生。

吳媽媽問我故事後來寫得怎麼樣。還在談,我說。我想我一定會找到最適合的方式,把故事傳遞下去,雖然在我的故事裡,男主角不姓吳,也不因癌症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