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23 16:02:01酷月

家族側影

一年前拍的照片。當時我已預感什麼都留不住:風燭殘年的老人家、剛新翻修的老家、終年陽光的花園,和我定期來這個陽光城市的理由。

曾把徒步一公里當晨間運動的他,如今走動的距離只有從臥房到客廳,約莫十公尺長。甚至他後來也不大走動,常常一個人坐在客廳他常坐的椅子上一動不動,眼睛盯視同一個地方。

菲傭走過去整理花瓶,發出響聲,他轉頭過去看,然後,又半响不動。

我不知道他看什麼能看那麼久,也不明白他當時腦子裡轉著什麼念頭。他曾經活潑靈敏精細,凡事過目不忘,理事有條不紊,自我陶侃總恰到好處,自我表揚也絶不令人生厭。他對於我開過兩趟車還能迷路、剛放下東西轉身就忘,頗感不解。但他總是笑笑,我就趕緊纏他跟我說他的故事,我知道他對每件事每個人都很有看法—至於外公對他自己的人生有何看法?我後來卻不敢再去問他。

事實上我開始喚不回他那決心遠颺的精神力。

我第一次發現外公不對勁,在我去外公家住那晚。深夜聽見電視聲震耳欲聾,下樓探究竟,發現外公拿著遙控器要換頻道,卻誤按音量鍵,只見音量從最大到最小來回循環著,我的心突然也掀地撞出來—難道外公聽不見他製造出來嚇死人的音波在寧靜的夜中猛敲亂射?

我感到一陣恐懼:外公將會分不清楚我是誰了?我再跟阿公撒嬌帶他出去玩也得不到他的回應了?甚至我無法知道他開不開心?想要什麼?我還有那麼多話沒跟他說,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帶他去過。想到自己即將成為外公遠離的世界之一部分,我感到哀痛逾恆。

早晨,我悄悄看著外公的側影,不去打擾他,其實是,我無法再擾醒他了。他不快樂,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卻無能為力。因為讓他如此難受的,是我們至親的人,礙於倫理我們甚至連苦都不訴。

外公和我一樣,如果被自己親愛信任的人所傷害,我們都不會對外訴苦。因為討厭昨是今非,由愛生恨顛倒無常的事,所以我們咬著牙,忍下委屈,寧可讓自己跟自己在內心磨合。

我常常想,一向堅持自己站在對的一方做對的事情的外公,對這樣的家族結局有什麼觀感。一向高高在上做一家之主的外公,最後連自己一家的正義都無法主持。形勢比人強,如今他的孩子個個如狼似虎,皆可以回過頭啃食他了。當年娶不識字的外婆而終身以無知音為憾的他,又怎料得到晚年必須與國台語都講得鴃舌的菲傭為伍?一生「以為是」,到頭來成為殘酷殘忍的諷刺。「知」成為外公一生最引以為傲,也是到頭來最令他痛苦的一件事。

前次來看外公時,臨行外公竟還跟我說「謝謝」,我心裡汪著一灘淚:外公始終不認為誰虧欠著他,也不認為自己理應跟別人求助什麼。

外公坐在那裡,看著我看不見的地方。不再意識我們走經他的面前,到來或離去。也不去意識從背後籠罩的這片陽光,已經孕漾春機,等著他再出聲邀請。說不定外公已發現「知」太痛苦,顛倒對錯也由不得他來發言,遂決定要逃出他一生堅持「知」和「是」的牢籠。不再思想、不再知覺、不管對錯,到一個沒有是、沒有非、沒有善、沒有惡的空白地帶,好獲得真正的休憩和寧靜。

我站在牆邊,外公的側影深深印入我心坎,這一年他八十三歲。我不解為何站在惡的相反面竟這樣困難?爲何我們的是屢屢造成他人的非?有時甚至不是以韃伐姿態就可以確保自己站在絕對的另一邊。我甚至有點羨慕在亞維農打架的年輕人,因為在他們心裡,是非善惡那樣一分兩半簡單得要死。

而我,默默站在牆邊的我,即使我不做什麼,也已成為共犯,成為傷害老人家無情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