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7 13:00:15酷月

【旅途隨筆】我的外國室友

我的外國室友Kirsty是蘇格蘭低地另一個大城格拉斯哥女孩,她在愛丁堡讀大學。她的對面房間來了個爲看戲旅遊而來的台灣人,在她的暑假,而她每天早晨九點前出門,她要打工賺學費。

她的英語像彈珠一樣彈得又高又快,我經常在回應了她之後,又問她一次:「妳剛才講的是什麼嗎?」因為我不敢相信,我好像沒真正聽懂任何「一個字」,它們全部都黏在一起,形成一片模糊的意義。

我和Kirsty總是言簡意賅,不多話。言語對我來說像一張溝通的通行證,而我自覺我的通行證不合格,總是不等試驗自行退場。我聽不懂她和她朋友之間瘋狂的笑話,很自然認為我不了解她。Kirsty也從不主動出擊。但每一回Kirsty和我進行的最簡單溝通裡,卻有一種震撼彈般的力量,擊碎我的防護罩。

愛丁堡是一個很美的城市,也是一個讓我深刻思索到自我和朋友的意義的城市。我決定做一個實驗,看自己能夠在沒有朋友的狀態下生活多久?我不理會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人(我眼前的人),不試圖和任何人建立關係,說不定也會忘了自己是個人…。隱約期待著如果只剩自我和自我的話,會否建立一個非常不一樣的意識世界?

一個金頭髮、紅潤皮膚,說著彈珠般外語的異族女子向我走來,我想我很容易就把她看成這異鄉的背景之一,然而Kirsty說話了,她問我:「妳今天去哪些地方?」

我楞在當場。我不敢相信她是問我這麼簡單的問題,我以為她要問我:我的盤子在哪裡?洗衣機爲什麼不能動?妳可不可以不要煮冒那麼多煙的菜?或者跟我協調使用浴室的時間,但是她問的是「我」--我今天去了哪裡?我差點不能明白她為什麼問我這個,這關她什麼事呢?

Kirsty以為我沒聽懂又問了一次,我發現她真的想知道,於是我用彆腳的英語說,我去了哪些劇院,我還去看了書展,我覺得愛丁堡國際書展跟我們台北的國際書展有什麼不一樣。我又問她看過我看的嗎?她說她忙著打工,沒空去書展。亂說一陣後,我握著我不合格的通行證,禮貌地退場。其實這類對話常在我和我的朋友之間發生,只是我忘了它也會發生在,愛丁堡。

順帶說說我的房東Bateman先生吧。樓下有人裝潢動了電路系統,電流瞬間過高,把我電腦的變壓器燒壞了。Bateman先生認為這該保險公司理賠,但我很怕他叫我自己去跟保險公司要錢,幸好Bateman很有擔當表示他會先出錢,並且開車載我去買變壓器。據他說這一家店是他問過最合理公道的門市。他幫我跟店家交涉,店方說要下禮拜才會進貨。

下禮拜!我小心翼翼地向Bateman先生詢問:你可以再陪我來一次嗎?Bateman先生露出為難的表情,我當下心涼半截。過一會兒我才了解Bateman認為若是他自己來拿的話就不必開車和繳停車費了,他自己可以搭公車。

我只能說我很慶幸我的房東是Bateman先生,我想不出更好的房東應該是怎樣。雖然他有點神經過敏,之後一遇到閃電他就來叫我趕快拔插頭,但是看在一個變壓器要五十英鎊以上的高價,他這點神經質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閃電特別兇猛,Bateman先生早就回家去了,但是我的房門仍被敲響。我狐疑不安地打開門,是穿睡衣的Kirsty。她拿著兩截藍色的胖蠟燭和一個小水晶花燭臺,還有一個打火機。她說這種天氣,公寓可能會停電的,所以她先給我蠟燭預備著。後來我聽說大約我來之前一個禮拜,在這樣的天氣裡,公寓停電一次。

別說我英語不優,就算用中文也無法表達我心中的感受。我想我才不會被停電或閃電擊潰呢,但是我被Kirsty打敗了。

我離開愛丁堡的前一晚,我想煮頓大餐,順便把我買得過多的食物清空。但是,並沒有人想到要特地與我道別。這時Kirsty下班了,還有準備接收我房間的韓籍新房客,她們全成了我的臨時賓客。

其實我早聽說Kirsty不愛吃中國菜,所以我用了beg這個字請求她,她欣然同意。她嚐過我的洋蔥紅燒雞腿(在英國雞腿比雞胸肉便宜),她也請我吃一口她的速食約客夏布丁(她經常吃簡易烹調包,隔水加熱就可以吃的現成料理),其實味道還不賴,我開始相信韓良露說的,英國不是沒有料理文化,是速食調理太方便的關係。

我跟Kirsty說她是我第一個外國室友,我會永遠記得她。我是真心的,不過現場泛溢著一種社交氣氛。

等所有社交活動都結束後,她問我之後的旅程如何?我又愣住了。

Journey,她又重複了一次。我回過神來,開始流利述說我的旅行計畫。這是我跟我的法國朋友、台灣朋友和我自己都述說過的行程,唯獨在愛丁堡從沒說過。Kirsty,我在內心迷惑地說,我可是明天就要消失眼前,或許永遠永遠你也看不見的一個台灣人喔,你幹麼關心我明天要到哪裡去?要落腳在哪個城市?爲什麼不把你的禮貌和善良保留到今天就好,今天過後就漂亮謝幕?

第二天早上,我比Kirsty還早起床,因為我必須把行李通通打點好,先出門去郵局買個信封回來,然後再帶上我所有行李出門。這天早上我們都很忙,但是Kirsty在上班前特地找我道別,她說:讓我們來個擁別吧。她張開她豐滿的胸懷,和柔軟雪白的手臂,而我突然有想哭的衝動。

妳讓我覺得好溫暖。我只說了這句話。我的眼眶開始發燙,可是我不希望她覺得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更不想因此做解釋。我撤回我的手,收回我的目光。我深深知道,在Kirsty面前,我從來只盡力做到禮貌合宜,不曾真情流露。在這最後的關頭,我仍想貫徹始終,雖然我的心防徹底崩潰。

我想我有雙重標準,可能是偏見,我一直不期待金頭髮、講英語的人會真的把我當「我」,而不只是複數個「台灣人」之一。所以若她對我有所誤解我也會以為理所當然。

事實卻可能恰恰相反。Kirsty或許唸不出我的名字正確發音,卻真正在看著我。而我的台灣同胞,只是把我當作「台灣人」而已--一個模糊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