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1 19:28:01酷月

【讀書劄記】小說中的料理

《希望之國》
村上龍/著
張致斌/譯
大田,2002。

小說裡對料理的描繪,總是令人難忘,《紅樓夢》裡的茄鯗、蒸螃蟹、烤鹿肉、梗米粥….《射鵰英雄傳》的叫化雞、蒸豆腐、玉笛肉捲、好逑湯…,不知在我的腦海中反覆烹燒過幾遍,那滋味也是反覆品嘗,只能說--盡得想像。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料理成了小說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不只是點綴:一道茄鯗說盡了富貴人家的雕琢,連尋常蔬菜都鍍上好幾層雞汁才罷!射鵰裡一道美食換一招武功,料理又豈止料理,直等於計謀和誘惑的功夫!村上春樹讓洋食餐廳裡單純的義大利麵,變得彷彿非在家獨煮獨食不可,在懶懶陽光下用筷子挑起spaghetti,搭配老爵士,一股莫名的思念和清寂就油然而生了……。

至於村上龍,一向跟料理沒搭關。在本小說中對懷石料理的描寫,篇幅雖不短,但對資料如狂村上龍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然而一道一道菜漫長地上來,漫長如儀式,居然也浮水印般終於鐫刻在心頭。這種料理據說「沒有對立也沒有高潮」,「沒有過剩也沒有闕如」,「只感覺到均一而纖細的時間流過而已」,而且,「可以緩和失落感」。

一開始,「我喝啤酒,由美子喝冷酒。」我在其他地方看到這樣的介紹:「懷石多以清酒配搭食物,但在吃前菜之前或吃前菜時也可用少量冰凍啤酒開胃,切忌在吃刺身時喝啤酒,以免啤酒苦澀的味道影響魚生的鮮味。」想來男主角「我」並不慣吃懷石料理。

小說中第一道菜送上來:「不叫前菜,正式的名稱是向付。」「向付」的內容是海膽醬拌白身魚,主角「我」的感想是:「味道清淡,還不至於說是難吃,但是我認為也並不是多麼美味。」

主角和同居女友由美子,想必是對坐的,中間隔著淡無滋味的懷石料理,話題是日本金融界和全球資金之間的互動關係--「不良債權證券化」--我和男主角一樣,鴨子聽雷,只能專心把注意力集中料理上,不料眼前料理卻是毫無衝擊性的;既不必嘶咬,也不需費力咀嚼,沒什麼鹹甜苦辣,無論對舌頭、牙齒或胃腸,都挑激不起任何抵抗或衝突的滋味。

原本我對這種充滿布爾喬亞階級特色的料理,一直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忍不住去查了懷石料理的定義。懷石料理(kaseki-ryori)望文生義,源於禪僧遵守過午不食的戒律,為抵抗飢餓和寒冷,將煮熱的石頭揣在懷裡。這原本為消除空腹感所享用的輕食或茶食,不知怎麼地演變成為我們今天所知,量少質精,洗鍊悅目,上菜次序分明的日本高級料理。

在一中文網站上看到:懷石料理的次序分九道,依序是前菜、吸物(湯)、刺身(生魚片)、煮物、燒物(烤)、揚物(炸)、酢物、食事(主食)、果物(水果)。

小說中的第二道:「白味噌的湯裡放了芋泥丸以及撕碎的款冬花莖」,應該就是所謂的「吸物」。款冬花是什麼呢?一種也產於東北和華北的溫帶菊科植物,中國人拿它乾燥的花蕊當中藥,主治潤肺止咳化痰。懷石料理講究季節感,款冬花大概作為冬季當令的象徵,可能還盡可能地保留植物原形,花巠帶綠,綠的草莖,配上紫的丸子,沉浸在淡白的汁液裡,構成一幅色澤淡麗的圖案。主角「我」只覺得味道很奇特,既不會難以下嚥,但也不會越吃越好吃。

食用刺身時,可能正進行著質押融資等莫名其妙(對我而言)的話題,跳過直接上「煮物」--「用清湯烹調,湯裡放了蝦丸和切絲的煮蛋皮。」主角「我」認為,無論清湯或蝦丸,都沒有味道,淡得像是長期住院病患所吃的食物,毫無活力。這時女伴由美子說了:「懷石料理,一定是由非常憂鬱的人烹調出來的。」

當由美子說到失落感時,「我」卻陡然心驚,暗暗想到兩人從未開誠佈公隱約成為禁忌的一件往事--「墮胎」。

第五道上的是鰆魚,盛在手繪竹葉圖案深盤裡的,抹著散發芝麻香的醬料。懷石料理除了材料之外,還追求盛裝的食器、座席、庭園、掛畫、花瓶、乃至空間的整體美。燒物口感滑順,調味柔和,「我」逐漸體會:「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和食物之間的對立」那種讓人安心而被動的意味。

又經過一番經濟談話,上來了一道叫做「預缽」的菜,容器是紅、銀雙色格子圖案裝飾的漆器,內盛雞肉和腐皮捲起來的山芹菜。依順序我猜大概相當於所謂的「揚物」,炸的烹調。雞肉非常嫩,沒什麼味道和嚼勁,唯一感覺到的,只有雞肉、豆腐皮和山芹菜這三種纖維迥異的食物,在舌頭上產生的不同觸感。這都是「我」主觀一方的評語。

然後是所謂「酢物」,小說稱為「強肴」:烏賊和烏魚子,上面灑滿像針一樣細的生薑絲,經過五腑六臟、舌頭、牙齒都不會對料理產生反彈的味道,沒有明顯的酸甜苦辣,「我」如此覺得,只有時光流逝的微妙感受。

如果不算「果物」(水果)的話,「食事」是最後一道,也就是米麵等主食。小說中是一碗飯碗小得整個握在掌中的銀杏飯,以及聖護院的羅蔔和野澤菜新漬的泡菜,以年關將近,象徵明年干支的「午」為造型。

夾在每一道料理之間的,是日本在全球貨幣金融市場的談話--不論懷石料理或日本財金,我都似懂非懂,只反覆地想著,是什麼樣的料理,可以使人在食用之間,把「失去無可取代、非常重要的人」時那種深深的失落感,緩緩填補起來?什麼樣的美,讓人永不疲憊?不想抵抗?安心而被動?什麼樣的簡潔、慎重、細膩、含蓄、行禮如儀的美,可以拯救絕望?

《希望之國》成書於2000年,書中對2002、2005年的大膽預設,現實主義者應該放心當作虛構。台灣的教改討論和日本一樣莫衷一是,有趣的是,並沒有一個國內小說家以此為題,一舉提出數十萬中學生就集體棄學吧這樣的假設性答案,並在通訊、媒體、技術、教育、法律、經濟、貨幣各方面如何取得獨立條件上做設想,模擬一個由十四歲的國二生們所創建的理想國度。

不論什麼驚世駭俗翻天覆地的主張或計畫,如果是虛構,就不構成犯罪了吧?如果這樣的話,村上龍真是小說世界裡撒旦一般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