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30 03:06:44酷月
【讀書劄記】共生虫
也許您猶自酌磨著下午茶時小指頭仰起的斜角、髮絲的氣味、風的影子、雲的顏色,乃至於空氣中散放著遠從記憶那傳來端幽晦莫測的連結……,並以此判斷文字、小說的優劣。但村上龍的小說卻立刻叫你越過這些,一下子叫人癲匍在人類心智、想像、情境和判斷的臨界點上。
你發現之前讀的只是美麗的小玩意兒,村上龍提供的文字卻是武器!
小說第一句話:「上原心裡藏著秘密。」因為懷有秘密,一筆劈開了(該用筆或用刀來形容呢?)主角與所有人的聯結,劃清界線。
事實上這個叫上原的人叫渡邊或井上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從中學一年級不再開口說話,休學,獨居,足不出戶,與世隔絕。母親一星期一次送食物,送洗衣物,處理雜務,他和這個叫母親的人並不交談,母親叫他的名字他也不覺得該回應—換言之,徹底無法溝通的一個人,在這人身上我們觸摸不到什麼「共鳴」或「同感」。
於是閱讀者被擺放在一個前所未有的、陌生、無經驗可依循的世界中—這卻恰恰和上原所處的狀態一致。
上原和世界唯一的聯繫是電視和電腦。從電視上「認識」了一個女主播,從網路上連結到她的網站。這網站看似包羅萬象,涵括全球經濟、政治、環境、科技的討論,實際上卻是一個封閉的世界,由瀏覽者和鍵入者構成的封閉世界,形成恍若「社群」的幻覺。上原從這個連結開始展開他駭世驚俗的「神聖之路」,事實上他「命運」或「天啟」式的結構過程,是電腦搜尋引擎功能的程式所擇選,但無妨他從這虛擬的網路世界得到一張通向現實的地圖,並獲得執行。
村上龍總讓你的道德觀面對挑戰,或者說--逼你放下道德,以及一切世界在你腦中不知何時種下、你也自以為是的結構藍圖,重新省視人與世界的關係(對村上龍來說便是日本)。小說鍘下的結界太過尖銳,你像在戰鬥的第一線上,必須立刻決定戰鬥位置,就位,然後被判生存與否。只有這時你才會發現,主流的中產階級人生,多麼以安全為主軸!無限無限的美麗都從這主軸上開始敷貼。沒有一次,村上龍不讓你一開始即落入想都不敢去想(但不是不可能發生)的新位置,如果你手足無措,便只能緊傍文字,小心翼翼撩開雜草,看清前方發生什麼事,你該怎麼辦(作者是否也以此姿勢在書寫呢?)。
不顧比例而膨脹龐大的物質細節,像戰鼓似的,促你一路前進。我並非嗜讀資料的人,不過對《共生虫》中阿茲特克人食用活人祭品一節,感覺特別震撼。在這一節上,竟似不是被小說家的寫作技巧擊倒,而是被龐大的資訊--意味著無可辯駁的事實--給征服:「我們(人類)就是具有這種以他人的痛苦為樂的天性」(p.56)結論像火刺灼著我的眼,主角上原則像吸了鴉片般情不自禁射精。
不管我是否中了書中所說「偽善」的毒,對任意結束他人生命(或決定別人命運)的行為難以認同,後半部幾乎以一種麻木的心態看完。但難以遺忘的是,當我在第一頁中看到:「……五口人,雙親和一個哥哥、一個妹妹,他們全是平凡的人。」這樣平凡無奇的字眼,竟使我如觸電般,幾天內反覆想著這一句話。
後來發現村上龍每一本小說都似乎能叫人重新再定義過:怎麼樣地活著,叫做平凡的人?除了這樣的世界,還可能有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一個朋友在我的生日卡上寫著:「過了生命的折返點」,我也以為過了這一點,差不多可以說完全了解平凡是什麼意思了吧。只是內心深處,說不定一直在反問著什麼叫做平凡,以至於當我看到「都是平凡的人」才會感到震慄。
我覺得成為平凡的人並不困難,困難的是承認平凡,並自處平凡的人生裡。以為自己因為什麼特別才降生到這世上,是我們生命裡一很深的魔咒,事實上要是有這麼大把大把不凡的傢伙降生地球,怎麼會形成這麼庸俗的世界呢?
為解魔咒之苦,不斷尋求其他替代。也許其中有一天,我就撿起一本帶有朦朧美感的小說,美麗的小玩意,一本文評家渡部直己所說帶給人安心感的「讀物」,就這樣舒服地流著淚,什麼都不必不抵抗地,脫俗下去。
第一次讀時,尚且明白是為了輕鬆一下,漸漸地就以消閒為要事了。在我們越來越滿溢的物質世界裡,有許多又甜又軟的催眠劑,藉由對物質細節微妙的描寫和其中情氛的捕捉,擁有越來越相似生活經驗的人從對物質的「共感」中,也能感覺到一種類似精神層面的「共鳴」--也是催眠劑的一帖,催眠著我們在一張張平凡的人生織網中,沉沉睡去,不再抵抗。
村上龍的小說從不放棄戰鬥、不放棄抵抗,如果我們覺得他特出,應該是什麼我們已喪失太久。